翻譯失真所炮製的美國鄙夷:對比同一本書的台灣,大陸以及美國片段

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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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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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們身處權力濾鏡之下而不自知。

寫這篇文章純粹是一個偶然。我最近在Matters上看到一本書的讀書筆記,先在Google Play上看到了台版,又在多看閱讀上找到了簡體版。下載免費試讀的簡體版後,讀了幾段突然發現文風非常的突兀。在驚訝之下,我打開了台版翻譯,閱讀幾段後發現和簡體版近乎完全不同。像是吞下了紅藥丸(駭客帝國),我突然意識到這中間也許有更糟糕的事情。

我想先引入一點背景:專家,其中的一部分也就是”公共知識分子“(公知),在國內已經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這本書的作者希望彌合專家和公民之間的關係——這個意義在台版中得到了完整的體現,而在大陸版中因為各種處理幾乎沒能體現。同時,這本書英文版和台版都保持了“民主制度出現了問題,讓我們來一起修復它”的這種主題,而在大陸版,主旨變成了:“民主制度不行,美國行將就木,即將崩盤”。

當然,任何人(包括我)都有可能存在過度解析的毛病,如果從政治的角度解析不夠妥當,你們就權當我是批評大陸版翻譯的不足吧。如果不願意看論據,可以直接跳到文章最後看結論。為了方便不精通英文的讀者閱讀,我用谷歌翻譯將部分英文直譯。

讓我們從標題和封面開始:

作為大陸版,中間是台灣版,右邊是美國版

從標題來看,英文標題的主題詞是專業(Expertise),用任何一個辭典翻譯,這個都是“專業”,而不是“專家”。英文圖書的本意是批評社會的對專業知識和專業精神的鄙夷,並不只是針對”專家“群體,由此台版的翻譯更貼近英文原意,但大陸版翻譯更吸引人眼球,商業營銷上興許更有銷量——而且契合了國內人士討厭”公知“的心理情景。當然,台版額外在圖書底下增添了”專家與公民關係的瓦解,就等同於民主制度的失態“。這本書原本就是對民主制度和美國現狀的一種反思,增加這樣一句概括語非常好的濃縮了全書的精髓——但明顯在大陸版是不可能出現的。

第一頁

我們先來看看原文用谷歌直譯:美國人隔離日益脆弱的自我(Amercians to insulate their increasingly fagile egos)。大陸版說“美國人用這種方式來保護日漸脆弱的自尊心”——這裡將"自我“(egos)翻譯為”自尊心“,其實是可以的,本來並沒有錯,但是”自尊“在國內語境中有很多的延伸——比如”民族自尊“”國家自尊“”自尊自愛“等等,這裡提及”美國人日漸脆弱的自尊心“,很容易讓讀者不經意的產生聯想,啊,為什麼美國人自尊心日漸脆弱?是不是因為美國越來越衰落,中國越來越強大?台版的翻譯是“美國人藉此得以把自己愈來越薄的玻璃心與真相隔絕起來“。 ”玻璃心“也許是更台灣本土化的翻譯,但在我看來,擺脫了國家語境,指出是更個人的心理,是更好的翻譯。

然後為什麼要保護自尊心抑或是玻璃心呢?大陸的翻譯說是“隔絕外界紛擾”,什麼紛擾?不說不提,讓讀者去猜吧——也許是美帝國的沒落和在國際舞台上的失勢。台版非常簡單的翻譯出來:“把自己與真相隔絕開來”。這裡台版是真正遵照了英文翻譯的,因為英文是:由此可以不被告知他們在任何事情上是錯的(from ever being told they're wrong about anything)(可意譯為“真相”)。為什麼大陸譯文不願意補譯出“真相”二字?非常有趣。

接下來的一段真是精彩。大陸是非常簡單的從英文“No longer do we hold these truths to be self-evident, we hold all truths to be self-evident”直譯,但用錯了成語,英文是“self-evident“,而“evidence“是”證明/證據“的含義,所以”不證自明“這個翻譯比“不言而喻”更好。於是大陸版的翻譯變成了非常繞口的:”我們不再認為一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我們認為所有真理都是不言而喻的。 “——這是什麼意思! ?這跟獨立宣言又有什麼關係?台版非常貼心的把獨立宣言給補譯了出來:”我們不再只認為人人生而平等是不證自明的真理,我們認為萬事萬物都是不證自明的真理“。也許“人人生而平等”是一個敏感詞,所以譯者藏頭藏尾的沒有敢把“真理”給寫出來,但後果就是讀者理解上的混亂。

第三頁

台版雖然更長,但更流暢,更易讀。且不論易讀性等等基本要素,兩段話傳達出的態度很不相同。 “所有專家的顧客都是這個社會的一分子“,與”所有專業人員所服務的都是與他們共同身為社會一份子的普羅大眾“是有區別的。大陸版雖然看似是忠實的“直譯”英文,但英文原文絕不是強調專家與大眾之間的“商業“關係,因為商業關係是陌生而冷漠的,服務員與顧客之間並沒有有真正的情感。台版意譯出了英文的原汁原味:強調的是專家與大眾之間的”服務“關係。大陸版把專家與民眾對立,台版把專家與民眾重新聯結——不難看出哪個才是身為專家的作者的本意。

當然,另外兩個部分就更好玩了。首先英文原文“ my fellow citizens ”,明明“citizens”對應“公民”,大陸版翻譯為了“同胞”。這個翻譯不僅是錯的——不單單是沒翻譯出公民兩個字,而是“我的同胞”——且不論這個詞的“民族主義”傾向,這段話本來是作者昇華全書主旨的地方,但因為簡略翻譯為“我希望這本書能幫助我的同胞們”,昇華就消失了。台版的翻譯是“我希望這本書可以幫到公民社會裡的每一個人”。這不僅是英文原本的意味,同時也昇華了這本書的主旨——這不是一本面向專家寫的書,這是寫給社會所有成員的書。這也可以歸咎到翻譯的不准確上。

我在之前強調了大陸版將專家和民眾對立——這裡也很明顯,大陸版直接寫:“幫助我的同胞們更好的利用和理解我們所依賴的專家“——當然,這又是對英文的直譯,但完全忽略了作者本身的意圖。 ”而台版將專家和民眾又統一了起來:“我希望大家可以更認識何為專家,也能更加懂得如何讓專家來幫助我們。 ”

最後是英文寫的:我們民主實驗的生存(the survival of our democractic experiment)。大陸版貼心的把”美國“兩字補譯,於是譯成”殃及美國民主試驗的存續“,而台版翻譯是”也會危及我們仍持續在進行的這場民主實驗“。其實不得不佩服大陸這位翻譯的實事求是。民主畢竟不是中國的事,台灣人可以宣稱民主是“我們”的實驗,但中國人萬萬不能這樣說,說了後中國讀者怕也不會接受。

如果之前的翻譯還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偶爾漏譯,故意繞口直譯,以及不經意的補譯——這些都可以歸咎於翻譯水平不夠,校對不夠等等專業錯誤,下面這個翻譯就已然惡意滿滿了:

第一章的引言

前面我指出很多大陸版翻譯都是“直譯”,所以雖然沒有翻譯出原文的境界,但好歹也是”忠實原文“的一種表現,雖然偶有錯誤但實在沒必要指責。這裡事情就上升到了一個比較嚴重的地步。語言學有一個現象叫“泛化”,就是所謂的“地圖炮”。阿西莫夫的原文是:在美國有一種無知的邪教(There is a cult of ignorance in the United States)。台版直譯為“無知在美國是一門邪教”。這裡,大陸版的翻譯竟然是“美國沉湎於對無知的狂熱崇拜中”——這是一種泛化,就如同“東北人都很粗魯“一樣。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區別:邪教不是每個人都參與的,只有一部分人參與。台版和英文原文都很明確的拒絕了泛化到美國群體,大陸版非常直接了當的泛化到了美國群體——美國就是無知,美國崇拜無知,還很狂熱,你們看吧,這就是你們心目中的理想的“美國”。

接下來,大陸版說“民主便意味著我的無知與你的博學一樣優秀”——重點在“我的無知與你的博學一樣優秀”,這裡雖然是直譯,但是每個詞獨立翻譯後,整個句子的立場是中立的!這明顯給讀者一種錯誤的感知。雖然句前有一句無力的反駁(“支撐它的是一種錯誤的觀念”),但明顯不如台版的翻譯:“民主就等於[我再無知,也可以跟博學的你平起平坐]。” 這裡用一個“”字,把這句話的立場變成了反諷的反面立場——很直接的讓讀者明白這並不是民主的理念。

第一章第三節

大陸版把“Democracies“翻譯成”民主國家”,這段話“民主國家,公共空間嘈雜,人們喜歡挑戰現有的知識體系”,這暗含著民主國家的公共空間非常嘈雜,暗示民主體制會造成公共空間嘈雜。而真正的英文原文是“ Democracies, with their noisy public spaces ”——“with“的最好翻譯是”伴隨“,意味著這種公共領域的嘈雜不是民主制度的產物,台版翻譯“民主體制,伴隨其眾聲喧嘩的公眾領域”,不單單撇清了民主於公眾領域的關係,還把“噪音”(Noise)翻譯為了“眾聲喧嘩”(正面詞),而非“嘈雜”(負面詞)。眾聲喧嘩是好事,噪音是壞事。不難看出兩邊翻譯者所自帶的立場。

而接下來,英文所寫“建立的任何東西”(established anything),“establishment”是建制派或者“體制”的意思,所以台版翻譯非常準確:民主國家中的任何體制,都很容易成為被挑戰的對象。大陸版簡單的翻譯成了:他們喜歡挑戰一切既有的東西。一下子,喜歡“挑戰一切”的暴民形象就躍然紙上。

接下來,台版很明確的闡明了民主與挑戰的關係:“沒有挑戰就沒有民主”,這個雖然是意譯,但是是英文原文的意思:挑戰是其中一個讓民主得以成為民主的屬性(It's one of the charactersitics that makes them democractic )。而大陸版翻譯成了:“挑戰是民主的其中一個屬性”。弱化了對體制的挑戰對民主的重要性。

然後就是對“fascination“的翻譯,這個詞既可以翻譯成積極色彩(”喜愛“或”執著“),又可以翻譯成略有負面色彩(”迷戀“,”痴迷“),台版用了積極色彩:民主執著於改革和進步。大陸版用了負面色彩:民主體制迷戀改革和進步。

當然,比較到這裡,能免費閱讀的部分也就結束了。最後再讓我們來看一眼他們的目錄:

目錄

自然,“公民”這個詞是不能隨意使用的。

這本書我認為有很重要的意義,無論是對中國還是對美國,網絡(公共)空間討論日益嘈雜,這明顯不是民主國家獨有的問題。在中國,公知徹底的沒落自然有公權力的影子,但在美國,民眾對公知的不信任也與日俱增(公知在美國倒是根本沒有“沒落”,他們寫書,寫報紙刊物,接受電視採訪,今天加入某智庫公司,明天進入某大學任教,每天能掙很多錢)。在台版,翻譯此書論調的根基是“我們該如何應對這場危機”——這是修復民主的論調。當然,大陸版的論調是:民主社會裡盛行反智主義,會造成很不好的影響——殊不知文章指出的問題在大陸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果一個從未離開過中國的中國青年人,沒法閱讀英文原文,也不能接觸台灣刊物,他所認識的西方和美國社會是怎樣的?在這樣低質量的翻譯,甚至有可能是惡意的漏譯,選擇負面情緒的詞彙,他所了解的美國就是一個:人們樂於挑戰一切(造反派),迷戀不停的改革,沉湎於無知的狂熱,自尊心日漸脆弱,民主行將就木。

而一個同樣的,台灣的年輕人所了解到的美國和民主是:平等是不證自明的真理,專業人員需要服務於社會,我們要彌合專家和大眾的斷點以此拯救我們的民主實驗(體制),沒有挑戰就沒有民主,民主執著於改變和進步。

很容易看出,一個塑造了負面的形象,一個塑造了積極正面的形象。見微知著,如果我偶爾看到的這一本書的翻譯都存在如此問題,很難想像其他浩瀚的經過翻譯進入中國市場的西方書籍會遭遇怎樣的待遇。這些翻譯,往好處說是質量差,水平差,往壞處說是讓民眾更加鄙夷西方社會,從而產生“我們還不錯”這個思想。也許這也可以看出,為何中國近年來網絡環境,從以前的崇拜西方,到現在的鄙夷、鄙視西方。潛移默化的類似這樣的影響不可忽視。

台版可以在Google Play上購買: 鏈接

CC BY-NC-ND 2.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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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杉自由的代价是永远的警惕(The price of freedom is eternal vigilance)。霍瑞肖,天地之間有許多事情,是你的睿智所無法想像的(There are more things in heaven and earth than you've ever dream of, Horat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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