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母亲跟踪
母亲的不安一直跟随着我从童年、青年一直到中年。我用尽力气奔跑,从她的不安中逃跑,却一再地往她的不安奔去,直到我发现自己已经长成一个焦躁的成年,想要挣脱那样不属于我的不安,我已年近中年,而我已失去生命中对于未知的探寻。
小学的最后一年,我便违规地自行骑单车上学。 (到底为什么不能自己骑单车上学我也不懂是什么规定。)姊姊上了国中,我不用与她一起上放学,像是被释放一样;有了单车我的上、放学时间缩短了,也意味着我离开或到达学校以前,多出比别人走路上学更多的时间。
我最常需要做的事是「找一个藏单车不会被学校老师或同学发现的地方」,停好那台帅气的,女生不骑男生跨不上去的单把单车。在课后,我会骑着它在城里的大街小巷闲晃,像员警巡逻般的在家与学校的路线上兜转。
说是规定不能骑单车到校,但级任导师和同学们应该全都知道我「就是骑单车上学」,我既不张扬也不炫耀,也未曾呼朋引伴去挑战所有「大人要求我们应该怎么样」的规定,我默默地做着「我就是要这样做」但违返规定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应该被限制」的事。
我从不挑战过于危险的事,也不做那些「要跟大人多做解释自己干嘛那样」的事,或者完全不做任何「会被质疑不可以这样那样」以及任何需要跟人有太多交集的事。除了课业再怎么努力都在那个怪物资优班级考不进前十五名之外,我应该算是一个可以中规中矩的孩子,即使违规我也会花点心思让自己的言行在一定的标准之内。 (在大人以及我自己的标准以内。比如说:讲脏话,我会收敛自己只在某些过于气愤的状态骂出一两句,而不会让它变成口头禅,成为别人挑剔我的缺点。)
母亲应该是太不安了。
那个十来岁的年纪,大部分的家长都还在思考「孩子在外面会不会有危险」?母亲却担心我去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即使我每天只在上、放学时间骑单车闲晃,上学早到放学固定时间到家,不呼朋引伴也甚少与同学出游,早上起床时不用闹钟,规律地在六点起床、六点二十分打开电视看那短短十分钟的卡通⋯⋯
我似乎没有对母亲在我身上投放的不安做出什么反应?像植物行光合作用一样,吸进母亲呼出的二氧化碳,吐出氧气让母亲能够好好呼吸。我只时刻地紧绷着自己不越界的行为,不要让自己成为压垮她的那根稻草,而母亲应该也在她的不安中努力的想挣脱,不让家中本来已经过分压迫的氛围真的在某一瞬间爆炸开来。
一直到年过三十后,不知道闲聊什么,母亲突然说起:「你以前说你要去打球,我跟踪了你几次。」
那是我十五~二十岁之间的事。离家有一段距离的学校,是可以骑单车上学的。为了不让校门口的纠察队检查服装仪容,我都是第一个到校,穿着短裤进校门进了校门才穿上制服的背心裙,下了课又在学校打篮球到夜校同学进校门才离开,周末的三点半离开家门骑车到学校打篮球到了五点半才回家吃饭,这样维持五年的周末打篮球的习惯。
我笑着问母亲:「所以妳有跟到我乱跑吗?」
母亲露出一脸当年她不会有的轻松说:「没有啊!你真的都去打篮球耶!」
母亲说她会坐在篮球场隔着一个操场的教室旁看我打球,跟了几次觉得无趣后就再没有跟过我出门。而我的习惯是,我既然喜欢也想做这件事,就不会被中断或被阻止,不论春夏秋冬就连大雨我还是会很喜欢在雨中投篮。
也许也是我过于执着做着同一件事,引发母亲的不安:「哪有一个孩子天天出门真的是去运动?」「哪有一个孩子不会悄悄的去做怪?」
我从未发现母亲的跟踪,也深深怀疑她所说的这些细节有些只是她捏造出来的。但我完全相信她所描述的当时,她对自己的人生和身旁她所需要负担的那些焦虑不安,确实会让她做出「跟踪」及「确认」的选择。
成年以后母亲任由我选择自己的人生,北上工作前她从我与女友的书信发现我和同性谈起了恋爱,她花了一点时间接受了这样的事,以及接受我真的起身逃家,逃离她的不安,她给我而我一直移不开的不安。
当我回到高雄生活、年过三十后,母亲笑着提起那时她对我的跟踪,语气里还带着一种「为什么当时会这么不相信你」的疑问。那一刻不知道她是不是终于弄清楚了:
也许人的一生,就是不断、不停地对抗自己内在的所有不安焦虑,不要时刻让自己像已经紧绷到会断掉的橡皮筋,而要拥有那些伸缩的弹性。
中年之时想起母亲在我年少时散发出来的不安,仍然会使我胸口像是被压住什么而无法用力呼吸,我总是深怕着我只要踩错一步,就会使母亲做出任何我不想发生的事(任何会跃上社会新闻版面的事);这些不安也已内化成我身体、生命的一部分,我需要用尽全力朝着自己所坚信的信仰,才能稍微解开那些不安与焦虑。
其实。母爱系列。
图:200810三信家商。底片机。这应该是母亲当时的视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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