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NGOCN团队一年后的回响
编者按:今年4月15日,NGOCN在公众号发布了《注销声明》。上周,我联络了原采编团队的核心成员,以及陪同作为注册实体存在的NGOCN走到最后一刻的Teddy,希望每人能各写一段关于NGOCN的自述。我希望这篇联合稿能帮助各位厘清发生了什么、没发生什么,也让诸位成员能好好地和过去、和NGOCN告别。接下来大家看到的,便是前NGOCN团队时隔一年的回响。——水泥
作者:小田、水泥、阿七、捞面(许乐)、泰迪(依成稿顺序排列)
前东家的讣告 | 小田
为N记散Band一周年写点东西,但说来惭愧,我也并没有留到最后,准确来说,我最早就辞职走了。偶尔碰到认识的朋友,会来问,为什么你们不做了(通常指向四月发的注销声明),我都会说,我真的不知道,确实不知道,但也早已“知道”。
从未试过去想象,那间平日乱得像男生宿舍(我辞职后应该会整洁一些)的办公室里,那一摞摞的书、几张宜家书桌、好些自制海报,是如何逐一离开这个空间的。后来,我只从朋友的只言片语中听说过,同事是怎样去跑一个个的办事流程,你以为活着艰难,但死亡也并不轻易啊。我是很难受的,他们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去承受这等屈辱。
面向读者,尤其有那么多人真挚地支持过我们,前东家确实需要给一个交代的,可是它没有。或许就因为这样,水泥才会邀请我们来写一写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我角度看,没有发生什么事,就像电动玩具用久了,自然没电了,它慢慢就唱不出歌来。2017年以来,我用肉体就能感受到很多事情在变化,工作如同冲浪,要时刻跟着它变,这很累,而且没有人能一直留在海上,我可以说,在最后一年里,我们团队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连稳定的办公室都不可能,而招聘也从没有过好结果——编辑部人力从来两个起四个止。不过,这也是没办法之事,我相信,我的同事如果不在这里工作,他们都能有更好的发展,而且心情更好,他们都是有能干又有理想主义的人,到这里工作,本质上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某程度上,这只是来赌一把,对于这个结果,我也一直心存愧疚。
N记在外界眼中,总是模糊的,因为它存在太久了,算到现在,它有15年了。我讨厌这种模糊,却也没有办法。模糊有时是生存之道,却也时刻在自我消耗。如果要直白地说,我只希望它是一个独立媒体,一个做新闻的纯粹的地方,就像一次次的筹款鸡汤所写的,做大事不缺位、以公共利益为准绳、保障知情权的媒体,私以为,这也是采编团队一致的观点吧。
但是,要保证有质量的产出,是非常难的,准确、增量、流畅还得配合传播。这也是一件惭愧的事,在人力和能力上,我们都只是拼命跑的后进生罢了,这些年来,我只觉得不断地在打败仗。
我知道,有很多人,包括我以前的领导,都觉得,N记还存在着、活着,便已经是一种价值。这点我是完全不认可的,因为一个媒体的价值就在于提供优质的资讯产品,如果它已经无法做到,那留下来给人做精神按摩又有何意义?
因此,对于去年大家解散,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它的价值,从来只存在于一篇篇的稿子上。这个结局也不意味着这种媒体模式的不行,或者某种理想主义的失败。只不过,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更重要的是,我实在不希望同事为了撑住一些空荡荡的价值,而承受不必要的苦,这也是我选择早早离开的原因,我们都不过是最普通的年轻人,说到底,我只不过想做一个小记者。
每年年终,N记都会做一些特别策划,我最记得2018年的策划,在那时看,已经觉得是大环境疲惫又艰辛的一年,所以我特意想选出“有希望”之事来盘点,或者说,某些事件里“有希望”的角度,像#MeToo 、思源广场的一束花、舆论让泉港泄漏得到一个真实数据等等,它们都画到了明信片上。2018年,是一个由#MeToo 开启的一年,就在跨年的当晚,我收到了“第一起”#MeToo 的爆料,由得我再重来三十次,我都不可能想象到,这起举报如此重要,它能激发起后续的种种波澜。我想,世事正是如此。
那些什么打过漂亮的啥、散作什么鬼的话,我可是说不出,也自觉没必要说。一个体面的离开,就已经足够了,已经是最好的交代了。
过去,我已经写过太多鸡汤,这次该随心丧一把吧。总算无须再负责任了。
属于我的NGOCN,结束于《注销声明》 | 水泥
这几个月,我找到了份新的工作,也在重拾写作这件事情。今年在豆瓣写的那些散文杂文,当然也是“写作”,只是在媒体公开发过稿的朋友应当知道,这两者在强度上还是有区别的。而一个以写作为职业的人,保持着一定强度的写作量与发表量,对于职业发展是至关重要的。毕竟,人在江湖行走,靠的可不是一个名字,而是这个名字署名的作品是什么。
这个道理,对于一家媒体来说也是一样的。至少,我认为NGOCN首先是一家媒体。如果NGOCN不是发布过那些在行业内堪称标杆的调查报道,那我相信大家也不会如此信任它,更不会为它的《注销声明》感到愕然与悲伤。而如果一家媒体已经没有能力去产出原创内容,那就应该终止存在。在这个意义上,我对于当初采编团队的解散并无异议。
但正如大家所见,NGOCN作为一个品牌,并没有终止存在,这一年依然在以某种方式继续运作,最近还有一篇作品发表出来了。这是我召集原采编团队合写此文的初衷。针对很多人关心的点,作为一个知情人士,我向大家交代一下:在《注销声明》发表之前组建起来的NGOCN采编团队,确已解散,没有在现在的NGOCN担任职务,也没有承担工作。至于那篇稿,使用的是“NGOCN声音计划”的字眼,我尚在NGOCN承担工作时,“声音计划”是一个独立于NGOCN运作的,针对原创调查报道撰写的支持性项目,NGOCN的部分编辑曾担任该项目的编委会成员。而据我所知,原采编团队如今也没有再跟进“声音计划”的工作。
至于现在是谁在运营,谁在负责,这些人又基于怎样的考量来做出决策,我无从得知。
我还想借此机会,谈件事情:机构对于成员的职业发展肩负有何种责任。
我身边的朋友都认为在NGOCN待过是一件很厉害的事情,因为NGOCN是一个很厉害的地方。事实果真如此吗?以前我是这么想的,现在我对NGOCN的感情会复杂一些。要我说的话,NGOCN在散伙后没协助过我找工作,现在回过头来看是挺奇怪的事情来的。毕竟NGOCN掌握着的人脉资源说少真不算少,何至于要原采编团队的每个人找下家都那么难?对于NGOCN来说,具有独立采写编校能力的人,大概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廉价资源吧,这批人不能再用了,换一批就好。工作能力如何提升,如何照顾成员在工作中遭受的创伤,如何保障成员在广州能维持基本尊严地活着,这些似乎不在NGOCN的议程里。
不管如何,我关于NGOCN的记忆,只到《注销声明》的那一刻。属于我的NGOCN,已经结束在那份冷冰冰的《注销声明》。
NGOCN 886 | 阿七
收到水泥发来消息问散伙一周年要不要写点啥时候,我脑海里对写什么是一片空白的,不过我还是很快答应了。我想借此好好地跟NGOCN说声拜拜。
我走得晚,也走得糊里糊涂。虽然知道机构注销并且有计划发声明,但是那天我首先看到注销的声明还是在其他群里面。而在走之前一段很长时间,我已经没有写什么了。
对于CN的读者和曾经在那里一起工作的伙伴,我总有愧疚——我没能完成所有的作品,我跑得不够勤快,我写得不够好……我觉得团队的散伙有自己一分责任,我觉得我完成的那些作品对不起读者的支持。我当然知道有很多客观挑战,但当初我选择这条路本来就预料困难会在那里。对于过去这段经历,我是有所遗憾。
注销声明发出后,我没有转发。对于声明里提到的机构实体注销,我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我们的独立媒体实验结束了,而这个结束并不是我想象的样子。我是前一段时间才真正接纳这个结果,接纳了这个结果里的自己。
过去半年里,我已经没怎么关注CN了。我给自己休息了一段时间,然后开始找了些事情做。有时候会在社交平台收到CN账号发的内容,有一些熟悉,但我清楚那不是我想要的独立媒体,那些也不再是我和我伙伴创作的内容。它作为一个符号和平台存在,肯定有它的意义,但它确实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虽然这样会显得矫情,但最后我还想给曾经共事的伙伴写几句话:谢谢你们信任和支持。我刚去翻了朋友圈,我最近一次转发跟CN有关的内容是那张写着farewell的插画。插画的中文名是“有缘再相会”。我知道大家都开始为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事业忙碌起来,祝福下次相会时大家都更轻松、更有光芒。
关于某N | 捞面(许乐)
讣告也好,告别也罢,其实我私底下写过了。
大概是从我称之为某N开始吧,是接受了它的结束,是作为我的回忆,是一种局外人的讲述。
关于某N,我自己的定义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几乎是我的全部。
刚上大学的时候,开始萌发做新闻的念头,一开始是被南方系“感召”,后来才知道,原来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我该何去何从呢,一个朋友推了某N给我,我就去了。
我还记得那时发的文章——好像一篇是关于雪豹的,另一篇是王者荣耀量表?感觉是好莫名其妙的内容,忘记是哪一篇吸引了我,总而言之就是去了。
关于新闻的所有认识自此而始,关于这个社会更深入的一面自此而始,关于许多个同温层的抱团取暖自此而始。
因为某N,我不再是当代的局外人,有了参与感,有了成就感,当然也有了更多挫败感。
我还记得第一次入职是2017.7.3,第二次入职是2018.5.22。谢谢Sissi 没有嫌弃我迟到,谢谢小田竟然来“挽留”我(我那时候真的觉得自己烂到爆炸)。
大半夜不想说太多这些东西了。总而言之,我很庆幸来到某N。
当然之后就是所谓的,不堪回首的2019。
其实苗头或许在更早就开始了,机构的实体资质开始出问题,某种老大哥的“压力”开始出现,有人避险,有人离开。
2019的开端,我记得好像还在谈,我们要做中国第一家还是唯一一家独立媒体来着。当然如今看来,可能有些中二和不自量力了。
2019的年末,我们在讨论,要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来结束。
中间当然发生了很多事,小田的离开,香港的愈演愈烈,有同事被“恐吓”,我和阿七相依为命,却又无能为力。
我必须承认的一点是,纵然我能找到很多理由去解释,但我下半年的工作状态,确实烂的要命。
懒惰,拖延,焦虑,恐惧,纷至沓来。
我还记得欠下的那些稿子和那些人,社保——番禺的阿姨,污染——东莞的男姐,微信炸号——第一次被采访的安安,学习强国——某位公务员。
综上所述,某N的结束其实是理所当然的,它在法律意义上无法存在,在现实层面也必然死亡。
说起来,那篇注销声明还是我发出去的——那是据我所知某N公众号阅读量最高的一篇文章。
关于或许存在的“后来”,我没有资格去评价。
但我很想说的一点是,曾经存在过我心中的某N,确实已经消失了。
有缘再相见,只是不在人间 | 泰迪
前几天和朋友录电台,聊起彼此毕业后找工作的经历,突然意识到原来从大四到现在,我唯一可以称之为正经的工作,或者说是实习的经历的,就只有在NGOCN的那半年,2019年9月底到2020年3月。前3个月和后3个月中间有一条明确的分界线:从2019年到2020年,从有办公室到办公室退租,从疫情前的世界到疫情后的世界。
2019年12月30日,我去办公室收拾完东西,给留在办公室准备把钥匙还给房东的阿七拍了最后一张胶片,道了别,走到门口,准备关上门离去。但在门完全关上的前一秒,我转头了,把门重新推开——原本被书架和沙发等家具装的满满的的客厅只剩下冰箱、一张凳子和一个没插电的落地风扇,窗户外的光撒进客厅,地板显得尤为光滑和干净,好像在那一瞬间我才突然意识到,一切是真的结束了。我拿起手机记录下这最后的样子,关门离去。
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不懂得怎么好好告别的人,所以总是喜欢趁事物还在眼前的时候把它记录下来,通过摄影,或者是文字。我想要尽可能诚实地、专业地、同时又充满激情地记录下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情。这也是我最初想进NGOCN的原因,这个水泥当年称之为“内容运营黄埔军校”的地方。
我想聆听,我想交流,我想记录,我想学习,我想成长。
只是当我真正有机会进入NGOCN时,它已经不再是我18年1月份第一次被水泥邀请去办公室蹭火锅的时候,人气满满其乐融融的样子了。小田走了,Sissi走了,还有我已经记不住名字的其他编辑也走了,只剩下阿七和许乐。我也从一开始最想做的编辑部实习生,换成了平台日常运营工作的打工仔。
当然是失望的。这一点我从来没有和阿七和许乐说过,但我必须要承认。当时做出这个决定的我,心态就像一个赌徒——条路自己拣,扑街不要喊。一个更年轻的团队,说不定会创造出和以往不一样的东西,走出一条新的道路,我这样想。
但随后的几个月却是不断的打击。大到方向,小到细节,工作总是由于各种原因做的不够好,甚至仅仅只停留在画大饼的地步,内心的挫败感直线上升。直到后来,我才慢慢意识到原来是真的要做不下去了,我这个赌,终究是输了。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有天赋的人,但我自认我对自己喜爱的事物是个勤奋且愿意学习的人。可是很遗憾,在NGOCN的那半年里,我却觉得我的能力并没有得到提高,我的成长空间并没有变多,反而是在缩小。那半年间做的很多事情,如小田所说,就像是在打败仗。我们并不是优等生,我们不过是在一个无人耕耘的领域勤勤恳恳地做事情,拼命跑的后进生罢了。
如果不是当时一直陪在我身边的阿七和许乐,也许我到现在都不会愿意回想起那段经历。那半年里,阿七和许乐在他们能给予的范围内给到了我最大的支持和帮助,我很感激能遇到他们,因为他们教会了我很多,让我看到了一些我以前从未见过,从未想过,从未试过的事情(包括一起看不可言说的片子、当两只猫咪的一日爸比、连续玩两三个小时的大富翁和Switch……直到现在,我都无比怀念那些日子)。
这是NGOCN对于我而言最大的意义。不是在于名声有多大,所谓品牌有多少年,而是在于一起同行的人。从两年前我在火锅局上见到的以前的团队,到后来一起共事的阿七和许乐,一直以来都是TA们,都是TA们创作出的高质量的原创内容,让NGOCN有价值,让那个小小的办公室有意义。
办公室的书柜上,一直摆着一个裱起来的毛笔字画框,里面的毛笔字内页写着四个大字:“生不逢时”,落笔如云烟。现在回想起来,那半年我并不后悔,即使我到现在还是没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但起码趁年轻的时候,我尝试过。摔倒了,没关系,站起来继续走,打脱牙齿活血吞,这条路不通,还有其他路可走。
只是,那个属于我记忆里的N记,再也回不去了,它并没有完成它的使命,也没能活到愿景实现的那一天。也许在另一个平行宇宙,另一个梦里,它还活着,但在我生活的这个时空,它死了。我知道这让人难以接受,我也知道这让人感到痛苦,但没有关系,因为只有当我们能好好地处理我们的悲伤,学会和事实共处,我们才能在废墟中重新站起来,我们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以及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