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 阿拉伯的高山上，我在警局過了一夜

離開了馬斯喀特，我朝著阿曼的內陸腹地進發，這裡有著阿拉伯半島最雄奇的峽谷風光，也是半島文明其中一個重要原點。然而，我最後非但一個也沒去成，還遭受了此次旅程，乃至可預見很多次過去和未來旅程裡的最大麻煩……

阿曼故事的第二章，沒啥好照片，但將會是雲遊的影像中，罕見的驚悚片情節。

離開馬斯喀特，我開車朝著阿曼的內陸進發，當車子順著車流穿過馬斯喀特背後的山脈，所有與海洋有關的氣息，就和眼前寬敞平整的高速公路一樣，突然消失了——

幾乎沒有綠色的荒野，山的每一條褶皺都清晰可見；風裹挾住瀰漫大地的荒土，蓋住了路上經年的褪色線標，然後又打在我的車玻璃上，讓我躲避不及，重重地碾過接連的坑洼，整輛車像迎著風蹦了起來，又擊打出更濃一層的沙塵。這裡是阿拉伯半島的腹地，也是最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區域之一。

在這樣的地方，文明只能逐綠色而居。

阿曼的綠山Jebel Akhdar，山形高聳，地勢險峻，阿曼的警察在入山處設置了查車崗，核實車輛狀況和駕駛員身份後才能放行。

進入山區之後，連綿的盤山路，車輛化作了緊鄰著的黑點，在往復循環中上升。即使在冬日，阿拉伯半島的陽光依然兇猛，穿越毫無遮擋的大地，滋滋聲炙烤著柏油路面。路上好像融化出了光斑，晃得人迷了眼，連前面的千米懸崖都炫在了光裡。不論是我的車，還是前後的車，都只得放慢了速度，頂著烈日，務求平穩地經過每一個險彎。

官方照Source: CNN。馬上揭曉我為什麼沒有自己拍的照片了……▼

然而，卻總還是有意想不到的時候。就在我減速通過一個狹窄的兩車道U形彎的時候，猛地看見後面的黑色七座車突然加速，切到對面的車道上準備超車。

兄弟，你沒看過電影也玩過遊戲吧！這種U形彎上加速超車，能不漂移嗎…

果不其然，黑色車在超過我的同時，後輪不受控地側滑，整輛車狠狠砸在我的左車門上。兩車重量相距太大，一碰撞，直接把我的車甩到了右邊山崖上，一路剮蹭護欄。我原本還能勉強控住方向減速，但護欄竟又無故少了一截，車右方頓時沒有了支撐。於是，在我馬上就要剎住車的當下，車子還是失了重心，側翻在了路旁的山坡上。

我或許也曾看過不少動作電影，可當熒幕上的場景，如此真實地，全景環繞式地傳達給了每一個感官，我看著前方顛倒了九十度的視野，感受著被安全帶拉扯著對抗下墜重力的身體，是徹底懵了。

也許是過了三秒、五秒，但總之是一個很漫長的瞬間，我才像突然回到當下——熄火、拉手剎、拿上電話，用力向上推舉起車門，用一種宇航員離開返回艙的姿態，生硬地從車裡逃了出來。

萬幸是側翻時車速已經很慢，更萬幸是副駕駛沒有坐人，車內無人受傷。

離開了車廂，我就直直站在了酷熱的公路中央，像站在一片突然失去庇佑的荒原。後方已經有車陸續靠邊停下，過來查看情況。而那輛肇事的黑色四驅，掉了兩盞車燈，原本還停在遠處，可看到我全須全尾地爬出來後，竟直接加速溜了…

唉，肇事不肇事，逃逸不逃逸都是小事吧，反正人沒事，而我的車保是買得非常全的。我只是還有點恍惚，還是有點沒能把“車禍”這樣的字眼，跟我剛剛經歷的那幾秒，那像剛醒來時做的夢一樣迅速消散著的細節記憶，很有條理地聯繫起來。

好心的後車司機遞來了水和一捧椰棗，說什麼都要塞到我沾了機油的口袋裡。然後是聯繫警局、租車公司和保險公司，然後是等警察到達，然後是等道路救援……一次次的等待裡，椰棗被吃完了，太陽也落了下去，山上的路燈如長蛇般逐次亮起，半島的高山要進入黑夜了。

我也沒想到，真正堪稱黑夜的經歷，也才從這時開始。

以下圖片可能引起不適……▼

等到車子被千斤頂拉回來，上了拖車，天已全黑，我們就先到了綠山上的警察局。這個警局佔地頗大，新修的大樓，明燦燦的燈光，是周遭的村莊里最顯眼的存在。大山里也不常有什麼案件，今晚整個部門便只用對付我了。局裡只有一位懂英語的警察，我錄下基本的口供，他就出去為大家買飯了。

我想著吃過飯就能離開，還在查附近有什麼酒店可以暫時安頓呢額，另一位警察卻突然關上了門，摸著他的大鬍子，說了些嘰里呱啦的阿拉伯語，連比帶猜，我大致搞懂了，這是說在保險公司到達前不得放人。

我還沒釐清這是什麼情況，他又在未徵得同意的情況下，直接收走了我放在桌面上的手機和護照，沒有簽同意書，也沒有出示文件，甚至連英語都沒和我講，就要把人遣送進拘留所，竟還有同事翻找著櫃子，遞來了手銬。好呀，別的話你一問三不知，“prison”倒是發音得頗為準確！

我說什麼也不同意，好不容易，懂英語的警察回來了，連番交涉，我勉強明白了他們是怕我沒有請來保險，直接跑路，會造成租車公司的損失。然而，當我問起限制人身自由的法理依據，也不知是他的英語水平亦未足，或是有什麼別的考量，竟又支吾起來了。

你要不要聽一聽自己在說什麼…一單沒有刑事因素的交通事故，把受害方關起來？而且把我手機收了，我又怎麼與保險公司保持溝通？那如果他們不來，我是不是就坐牢了？

他們承認這不構成拘留的法理依據，只是不斷复讀：“that is the rule here…”

有這個精力，怎麼不去找一下撞我的人呢？雖說我當時整個人都懵了，沒記下車牌，但他的車也撞花一大塊，掉下兩塊車燈，若及時設卡查車，絕非沒有找到的可能。 、

只是在這遙遠異國，荒蕪深山，我再佔理，也不好多說。於是我答應在警局等，但絕不接受被送到拘留所裡。警察便又改口了，稱你可以不拘留，但要被鎖在旁邊一個辦公室裡；護照可以交還，但手機要收走以防我拍照。

敢情你們的法理就是按討價還價定的呀……

而我也這時才想起，都上升到扭送監獄的程度了，這群警察甚至還沒有檢查過我的證件，更遑論酒精測試等交通事故後的常規操作了。

這時已是後半夜，我也只好在房間裡將就休息著，可當然是一秒都難眠——一來對翻車的後怕，現在才如電影完場後的餘韻般，在腦中不斷重播；二來對警察的擔心，讓我隨時盯緊大門，生怕他們要做出什麼威脅來。

天剛濛濛亮，我就開始在房間裡拍門，弄些敲鑼打鼓，終於把他們叫了過來。他們還是那套語焉不詳的說辭，把還手機的任務推來推去。

那我也只好把事情鬧大一點。我忙稱我已經找過大使館了，說好了每兩小時更新情況——自然是胡謅的。你們現在不把手機交給我，他們覺得我失聯，麻煩可就大了！

見他們還在磨蹭，我也不管他們能不能懂，亂掰了些”外交風波“、”屬人管轄“等的高級詞彙——半個小時後，那個會說英文的警察上崗，總算是把我的手機拿了過來。而後，在六個警察的監視下，我撥通了駐中國馬斯喀特領事館的求助熱線。

領事得知情況，當即表示要和警察聊一聊。我剛把電話遞過去，他們聊過幾分鐘後，另一通電話就來了。看六個人恭敬地圍到座機前，有人要記筆記，還有人負責點頭的樣子，想來是上司了。

然後在兩分鐘內，他們的態度就徹底轉變：歸還了個人物品，請我們到了休息室，遞上茶和咖啡，表示我們隨意休息，連充電寶都已經備上了…我還真是有點誠惶誠恐。

好在保險公司的人員相當敬業，天一亮就從兩百多公里外的馬斯喀特往綠山趕，他們到達時，我正半躺在沙發上，吃著好幾個人剛送來的早餐，分量和口味都是昨晚的三倍左右。然後看車損，查合同，定自付額，我也不廢話，只求儘早走人。原本就是這麼簡單的事情嘛！

坐保險的車回馬斯喀特的路上，他們都對警察的處理表示難以置信，但又覺得像是他們會幹出來的事。嗯，大概明白阿曼警察在群眾心中的形象了…

在路上，我又重新訂了一晚初到馬斯喀特時住的酒店，前台又重新升級到了同一間套房。回到兩天前初見阿曼時的房間，行李又被雜亂地打開，好像什麼都沒有經歷過。我跑到浴缸裡泡了好久，一切便更像一場跌宕兩天才落幕的電影——切入身體的恐懼，從未體會過的無助，都隨著膠卷輪轉，和所有別的故事一樣，隱沒到了記憶某處。

但就算躺在同一張大床，望著外面馬斯喀特熟悉的海港，這趟旅程的經歷，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也許有一天我會重訪阿曼，一路順利地到達綠山之巔，一覽整個半島的廣闊無垠。到那時，我可得專程到這警局的門口，好好地留個影。

最後，當然要有致謝環節：

感謝剛剛出事時，每一個經過並提出幫助的司機，和立刻遠程指導的朋友們；感謝快速響應的租車公司和保險公司；最重要的，感謝高效交涉的大使館，在異國群山，夜色如墨的警察局裡，領事的電話讓我找到僅有的心安。若沒有他們對中國公民專業的領事保護，事件必然無法有驚無險地解決。

下集預告

雖說經歷了這樣的驚嚇，我的雲遊仍然繼續。換好新車，我開始了伴著阿曼灣的公路旅行。這段阿曼東部的沿海公路，簡直是加州一號公路的中東版：隱秘的河谷，野性的海岸，而我飛馳在阿拉伯半島的陽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