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是苦澀而堅實的當下
《媽的多重宇宙》給我的感覺,只有九個字:一個女人的中年危機。
人們津津樂道的亞裔母女關係,像片中所有展現的關係那樣,父女之間的、夫妻之間的,乃至於洗衣店面臨的報稅問題,無不在明確的勾勒這部電影最具概括性的主題:一個女人的中年危機。
這個永恆的主題裡,多重宇宙,只是一個女人心理世界的具象化,是伊芙琳無數個走神瞬間中的“天馬行空”,是人之中年冒上心頭的那個問題:“what if?”。影片本身也給足了暗示,比如宇宙穿梭叫做“verse jumping”,是詩性、想像力之躍;那個伊芙琳親吻的Waymond叫做Alpha Waymond,是良善軟弱的丈夫的“阿爾法”版本。
至於多重宇宙、亞裔、同性戀女兒,都是電影設置的一些前奏條件,既是電影成品一些有趣的噱頭和賣點,比如隨處可見的宇宙穿梭、港片元素、成龍式的武打;又是伊芙琳被擲入的環境,讓她焦慮(Angst)、認識(Recognise)、接受(Accept)。
電影將中年危機具象化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出櫃女兒與伊芙琳的緊繃關係、一年一度緊張的洗衣店報稅、丈夫鼓起勇氣的離婚訴求、年邁父親的到訪;像無數個中年人可能面對的現實,叛逆的孩子、疏離的配偶、衰老的父母。
電影又將中年危機抽象化為存在主義式的焦慮,一邊是伊芙琳對人生關鍵選擇的動搖和後悔,一邊是明了了一切選擇和可能的女兒Joy的虛無主義深淵。一個是伊芙琳無限失敗的人生,所有半途而廢的夢想和決心,造就了Alpha Waymond口中有可能拯救宇宙危機的天選之伊(無限的失敗造就了無限的可能性版本);而女兒Jobu Tupaki則是母親失敗人生的極端反叛,是洞悉了一切可能性體驗了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的虛無怪物,喪失了自我存在的意義。
多年以前讀某一本書時,遇到過引用自尼采的(永恆的再現)“Eternal Recurrence”的一段話,那是恍然之間明白“自由”的深意的一個思想實驗,名為“最沉重的負擔”(The Greatest Weight)
——假如惡魔在某一天或某個夜晚闖入你最孤寂的孤寂中,並對你說:“你現在和過去的生活,你將再次經歷並無數次重複的經歷。它將周而復始,不斷重複,絕無新意,你生活中的每種痛苦、快樂、思想、嘆息,以及一切大大小小、無可言說的事情皆會在你身上重現,會以同樣的順序降臨,就連此刻樹叢中的蜘蛛和月光,這一刻和我這樣的惡魔。存在的永恒沙漏將不停地上下翻動,而你同在沙漏中,只是一粒塵土。”
你聽了這惡魔的話,是否會癱倒在地?你是否會咬牙切齒,詛咒這個口出狂言的惡魔?或者在以前你經歷過極其幸福的時刻,那時你可能會回答惡魔說:“你是神明,我從未聽見過比這更神聖的話!”
倘若這個有關惡魔的想法攥住了你,它就會改變你甚至壓垮你。這個問題將出現在每一件和所有的事情之中:“你是否願意再次經歷這件事情並無數次的重複它呢?”這個問題將懸於你的行動之上,正是最沉重的負擔!或者,究竟你要達成怎樣至善的生活才能面對這一終極永恆的確認和印記? (The Gay Sciene, p.273-4)
未經省察的人生不值得過,然而任何人生的選擇和抉擇,又有幾個能過得了惡魔“永恆的再現”的拷問呢?電影以瑰麗的想像力和無數種版本的伊芙琳人生來試圖回答尼采惡魔拷問的另一個版本:如果你現在和過去的生活,你將再次經歷並不斷做出不同的選擇。可能性的生活將無限的膨大、每一種生活都將展示在你的主觀意識之中。存在的永恒沙漏擴展成無盡的多元宇宙,而你只是其中之一,最卑微和失敗的那一例。
儘管很多人認為,電影的結尾落入了俗套,像無數種互相拯救的親情、自我救贖的套路一樣,伊芙琳贏得了生命中某個短暫的和解時刻。然而,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結局,在意識的主觀之海中拷問了自己的伊芙琳,必須也無可奈何的回到並面對她“永遠是苦澀而堅實的當下”,不得不去接受自己行至此時此刻的這一切(This thing, This place, This moment)。即使在無限可能的無數種人生中,伊芙琳也沒有遇到至善的人生。錯失真愛的電影明星,和同事競爭的鐵板燒廚子,愛上報稅師的香腸手……每個人都生活在各自的不如意之中。只有荒漠中的石頭母女,在永恆的靜默里存在。
也許混亂,也許荒誕,也許失敗,伊芙琳只能在劃定的時空和劃定的人物前盡可能的做出一點點的改變,去處理這焦頭爛額的當下,獲得短暫的平靜,再投入下一次的焦頭爛額中。
就像面對尼采的問題,我們也只能回答:“Luckily, I only live o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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