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歷史陰影裡的人-- 觀《八九點鐘的太陽》有感

作為一個出生在中國，成長在中國，接受了中國教育的人，小時候總有一種深深的疑惑，為什麼長輩總是要強調“生活很苦，以前吃過苦，現在改革開放的日子太幸福了要珍惜“。我記得在初中歷史課本里，對建國後的歷史尤其是1949到1977年的歷史, 那真的是簡略的不能再簡略：新中國成立，社會主義改造，大躍進，文革，恨不得將近30年的歷史一筆帶過。出國之後，接受了新的信息，才知道那一段時間給中國人帶來瞭如此眾多的苦難和死亡，一種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幻滅和痛苦。但是伴隨著中國經濟的增長，世界地位的提升，彷彿這一切都是已經past tense, 都成為了歷史，落滿了灰塵，逐漸被遺忘了。

但是2022年發生了。 2022年是史詩般的一年，上海封城，烏魯木齊大火，四通橋勇士，白紙革命，這一切都讓我重新回想起了當初剛出國時了解的中國不為人知痛苦的歷史, history doesn't repeat itself but it rhythms. 於是乎有了在下班後找找當時的紀錄片或者電影。恰巧找到了這部紀錄片《八九點鐘的太陽》，導演是卡瑪。她還拍過一部更加有名的紀錄片《天安門》，講述八九六四的全過程，在youtube上有4.5 Million views. 當我開始看了以後，紀錄片的畫面，尤其是很多第一次看到的彩色的畫面，讓我無比的震撼，不亞於當時第一次看《天安門》時了解八九六四的來龍去脈。

整個紀錄片分為8個章節：大躍進（A GREAT LEAP），自我否定（UNLEARNING），大風大浪（WIND AND WAVES），紅八月（RED AUGUSE），新長征（A NEW LONG MARCH），大亂大治（GREAT DISORDER），天壤之間（DOWN TO EARTH），革命萬歲革命死了（LONG LIVE THE REVOLUTION! THE REVOLUTION IS DEAD.）。按照時間順序講述了文革和紅衛兵的歷史。

紀錄片中提到，當時的副統帥林彪講了這麼一句話“中國不光有真的原子彈，還有精神原子彈，呢就是毛澤東思想”。不得不感嘆，在當時的社會環境和教育下，中國人彷彿真的脫胎換骨了，每個人充滿了一種無比狂熱的信仰---對毛澤東的信仰。這是一種擺脫了2000年從秦朝開始的封建帝制，一種擺脫了中國人奴性的自我解放的實現。彷彿從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中國人受到的所有欺辱都得到了釋放，中國人重新又找回了崇高的、偉大的、理想的生活，而這一切的中心，就是“毛澤東思想”，就是毛澤東。但隨著紀錄片的展開，這些狂熱的“小紅衛兵”們逐漸開始感到不對勁，逐漸發現了現實和理想的巨大差距。有一位受訪者叫葉維麗，她當時就讀於北京師範女中，她見證了文革剛開始時第一位被打死的老師--卞仲耘的遇害。她說：“我覺得嚇傻了，幾個月前還是權威的校長，一下子就被打死了。我們學校師大女附中可以說是全中國最好的女校，這樣學校的女孩子，怎麼會從"nice girls"一下子變成了"murders".” 我覺得這句話非常明確地點出了文革的實質，這就是一場把普通人，正常人變身為惡魔的過程。通過革命的鼓動和宣傳，把中國人心中最瘋狂最惡劣最暴力的要素勾了出來，對著不存在的敵人，喊著類似的口號，對著同胞痛下殺手。一切又回到了2000年的封建帝制，這一帝就是毛澤東，他自負的認為“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毛和他周圍的野心家用這種變態的運動，用宣傳和暴力，給紅衛兵們一種幻覺，真的讓他們以為自己是新中國的未來和主人，殊不知，他們在毛的眼裡就是一群用來奪權的螻蟻。毛對他們的態度就和對大多數中國人的態度一樣，“要多殺”、“核戰爭要大打，死3億人不要緊”。現在看來那些紅衛兵和納粹德國的國民真的完全沒有區別，對領袖，對被灌輸的宣傳的“主義”，有完完全全的、徹頭徹底的信服。如果看過netflix紀錄片《hilter -- a career》,會發現毛在天安門上接見紅衛兵的景象和希特勒當時在佔領法國後回柏林接見柏林市民的場景實在是太相似了，人們臉上狂熱的表情，無比忠誠的喊著口號，天哪，這的確就是納粹主義的複刻和超越。相較於納粹對猶太人的瘋狂殺戮，文革就是對中國人自己的瘋狂迫害和殺戮。

還有一個在紀錄片中出現的細節，就是一些受訪人，比如大名鼎鼎的宋彬彬（在天安門城樓上給毛戴紅衛兵袖章的），組織紅衛兵運動的駱小海，他們都是處在陰影之下，記錄片可能為了出於保護這些受訪人的隱私，把他們的臉都用陰影掩蓋住了，這是一種充滿人性，尊重個人的做法。但這恰恰和他們當時所處的環境和所投身的瘋狂形成的鮮明的對比：毫無人性，毫無法治，隨意踐踏人權和生命。這些人躲在歷史的陰影中，對當時自己的經歷娓娓道來，很多人甚至都已經來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國。但是這些躲在歷史陰影中的人，恰恰是文革這荒唐歷史的見證者、親歷者、煽動者。在2022年的中國，痛苦還在繼續，人們還在受苦，然而這些躲在歷史陰影裡的人，他們卻還能享受著人權和隱私權，這何嘗不是一種背叛和荒唐？

現代中國缺少的正是這種徹徹底底的對文革歷史的批判，教科書把文革的罪惡--這種罪惡甚至已經超過了中國人的範疇，甚至在人類的歷史上都是最可怕最黑暗的年代，模糊了、淡化了、忘卻了。相比德國、日本對發動二戰的反思，比如勃蘭特之跪等等，中國從來沒有這種徹徹底底的批判，沒有徹底的把毛澤東的罪惡展現在中國人面前。這導致了毛澤東的幽靈還在鼓勵著中國人，在面對不公和欺侮，面對共產黨的鐵拳，人們舉起的反而是毛澤東的頭像，正如2022年河南鄭州爛尾樓業主抗議時做的，這是何等的魔幻現實主義？真正的壓迫者、用政治運動和虛無縹緲的理想害死那麼多中國人的一個魔頭，還在被人心心念念的惦記和招魂，這是何等的荒誕？

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在此祈禱中國大地能再次發生一次深刻的思想啟蒙，把文革的罪惡、餘毒，完整徹底的展現給所有的中國人，能讓這場人類歷史上都少有的浩劫徹底的曝光在燈光之下，而不是像那些躲在歷史陰影的宋要武們，被模糊化，被遺忘。

2023.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