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一年,我再也無法忍受命運幾率遊戲

酒喝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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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這種好處是實實在在的,因為我們有權利做出這樣的擴展,而且,一旦越過這些邊界,我們就絕對不會再變會以前那種可悲的書呆子,永遠不會。”

“旅居這一年是流速很快的一年”,當我坐在曼谷的摩托車上疾馳時,我反覆想到“流速”。

離開朋友走出泰國酒吧後,一個沉默不語的男人接上我。幾秒鐘裡我就想到,相比雲南是慢悠悠的小電驢,曼谷無需質疑就是一輛疾馳的,幾乎要飛起來的摩托車。

轟鳴聲和風聲,攜帶輕盈的感受,讓身體的燥熱與心靈的黏膩被時熱時冷的風捲走。而摩托野蠻霸道地穿梭在寬闊大馬路的正中,未免讓人心驚。身邊不斷駛過更快的突突,更閃電的摩托,像是在前任switch 裡玩過的那款記不清名字的摩托遊戲。第一視角後座版本,駕駛者是不見面目的頭盔。

暴走一天的我已經疲憊不堪,塗鴉、車、路燈、711、白人、綠色葉子燈牌、躺在路上的人、發光的佛寺、熱騰騰的小吃攤……曼谷的街景像掉幀的影片,都黏在一起。每一個停下來的紅綠燈,小心穿過的狹窄車輛間隙都像是遊戲刺激緊張的一環。

我感到放鬆,腦子裡關於旅居一年稿件要寫的片段反复在攪動,詞語句子在雜亂地組織,下一秒抽離意識到自己正在腹稿,完成了一場嵌套。

我的編輯Sharon和我約旅居一年時,我啞然不知從何講起。我絕對不會說“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也不會再說“人生不是軌道,而是曠野”,更是沒辦法說“數字遊民”,這些今年在社交媒體高頻出現的詞讓我有些頭暈。

我想到去年疫情尚未結束的九月,某個下午我獨自站在浦東移民局,眼淚哭濕了我的口罩。

很尋常的一天,我帶著資料坐在長長的地鐵上前往,我真的覺得自己距離「護照」很近,距離「世界」很近。那時,陽光灑在我身上,初秋的上海氣溫宜人,我因為準備雅思考試已經一週沒有出門了。

彼時,我需要一個雅思成績,一個留學的理由才能拿到我的護照。而當它千辛萬苦遞到我手上時,新西蘭打工度假簽的搶斷已經結束,護照作為一張不知何時啟航的船票被我隨手丟在床頭的櫃子上。

當我在曼谷時​​,熱帶的漫畫雲像背景板一樣失真,我是可以擁有這些的吧?是嗎?是吧。我反覆問自己。

如今,我只會告訴你,大學畢業後的這一年我總是想「找個地方隨便活一下」。這幾天,我的腦海總是反覆循環《單身旅店》的歌詞——

「背起行囊我要去遠遠方,

遠的可以把過去遺忘;

我不需要很確定的方向,

我只要這旅途夠長”

我一遍遍默念,「我再也不能忍受命運幾率遊戲」。

01

作為一個去年畢業的上海大學生,導致我第一次所謂“脫軌”的時刻,正是封校的“停滯”,如果還有人記得我們曾經歷過什麼的話。

3月的我,正焦慮找到一份可以實習轉正的工作,而後整個上海都靜默了。 5月的我,仍然留意各種招募與機會,試圖抓住一些穩定的東西。 6月,走出居家隔離的我,只想離開六面牆壁組成的空間,想看雪山,吹自由的風,一些模糊而強烈的慾望。

旅行前,我每一天都熬夜、失眠,精神搖搖欲墜。當時的口頭禪是「這b 日子,我真的一分鐘都過不下去了。」而旅行的齒輪滾動起來時,我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整個人所有的感官都打開,快樂到心裡只盤旋著“如果時間能永遠停在這一刻就好了。”

從前因為常規旅遊方式的限制,我對社群媒體鼓吹的「旅行帶來的巨大改變」一直都懷抱著某種不信任。而我,純粹是憋瘋了,生活怎麼就不能進行下去了?像以往一樣。

心裡的渴望與感召太強烈了,以至於我拒掉了兩個要我解封就立刻回滬的offer。如果不出去透口氣,我沒有辦法繼續這令我產生巨大厭倦的生活。現在回想,那時,我幾乎感受不到快樂,對「生」的慾望也很淡薄。

6月初,結束在家的隔離之後,我就買了直飛西安的機票。當我帶著一個18吋的小箱子和雙肩包,在機場候機時,我還一邊做著線上的實習工作。隔離生活唯一為我留下的補償,就是沒有地方可以花錢而被動攢下的積蓄與實習工資,而這也成為我出發前「通知​​」父母時的底氣。其實沒有多少錢,但足夠我活幾個月了。

飛機在雲層裡,我可以看到雲的上面還是雲。湛藍的天空,我離太陽那麼近。我心裡興奮著:旅行終於要開始了! 「我不會期待旅行能解決現實生活中的任何問題,只是希望能夠身處其中呼吸。」我在備忘錄記下當時的心情。

就這樣,沒有任何規劃,沒有結束的截止日期,不知道今天晚上要住在什麼地方,旅行就這樣開始了。出發前一晚我還在失眠,那時我在思考一些有關於「放逐」的事。我感覺到自己在渴望一場真正的放逐,去遙遠的地方,離開所有熟悉的人,但我說不出來要到什麼樣的程度,也不知道如何拋擲自己。

在西安時,我和同樣待業的「網友」襪子一起在古城牆根下騎車,月亮高懸掛著跟在我們身後。我們去了一家gay bar,在裡面毫無束縛地蹦了一次酣暢淋漓的土迪,蔡依林搭配彼時翻紅的王心凌,也是去年疫情來的第一次迪。那是久違的人群攢動,人們舞動身體。

而後我,前往大理,當時的「世外桃源」與法外之地,擠滿了從北上逃來的年輕人。和朋友在結束404酒吧最後一夜的狂歡後,凌晨騎小電驢去洱海等出日出,在蒼山上為找茶館爬野山,或是在樹蔭下洱海邊靜靜躺一個下午。我享受著擺爛為我的生命帶來的光彩,像是東亞人都在渴望的一場漫長而後置的青春期。

在大理和新認識的朋友門一起在蒼山野溪玩水

高考後的每一個夏天,我似乎總有實習與兼職,這個鬆弛與快樂的夏天,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在陌生的地方與陌生的人一起生活,交到新的朋友,重新介紹自己,打開自己,與大自然待在一起。旅行,不僅療癒我經歷疫情食慾不振的胃,也重新喚醒了我對活著的慾望與對人生的熱情。

夏天的結尾,我跟著大理認識的新疆女孩蹭了她的家庭出遊。公路旅行時,車上放著搖滾樂與新疆民歌,窗外是所有所有的戈壁,所有所有的沙漠,胡楊林,矮矮的灌木和草甸,大片大片的棉花田,開粉色花的紅柳叢,筆直的公路和一望無際的灰白色。

我的頭鑽出車頂,我的手想要觸摸風,我感覺自己的心像是可以被風穿透,我想要一直在路上。我對自己說,尋找意義的時間對我來說,就是最有意義的時間。

回到那個放逐的問題,什麼是放逐呢?

倆個月的旅行結束時,我在朋友圈寫,那不是什麼高深的東西,也並不指向什麼玄而又玄的意義,總結來說就是,「我從前如此想要的那些東西,如今,我都不想要了。」那不只是疫情封閉所帶來的某種報復性心理,而是,我不再想遵照「舊慾望的慣性」繼續生活了,是的,「慣性」。

在上海念書時,我構想的理想未來就是租一間出租屋,然後擁有一份喜歡的工作,下班了和朋友去喝酒。我體內發生了一些緩慢的變化,我要承認它們。我不想要那個精緻的白領生活了,我完全知道我可以擁有,但我一點也不想要了。

如果問,疫情被關在宿舍的那70天教會了我什麼?在那個和室友共享的小小宿舍裡,重複著核酸、提交核酸,餵飽自己,日復一日,重複的日常殘忍地擦去生命。寂靜的風暴中心,小小的抗爭、社群媒體上的灰色電子墓碑,時間流逝,生命流逝。

我於是深刻地覺察了生命的本質只是時間,僅僅關乎我們如何使用時間。人生的答案竟可以如此簡潔。那些同儕焦慮也好,社會的遊戲規則也好,統統都失效了,那些大家都想要的很好很好的東西,我並不介意緩慢地得到它們。或者,永遠都不必得到它們。

當然,我也會非常實際地告訴你,這樣一場旅行就需要錢。如果讓我回想起人生中開始為自己做決定,毫無疑問都是當我手上有了一筆屬於自己可支配的錢時。

因為來自一個負擔很重且緩慢走出貧窮的底層家庭,很多時候我都無法真的心安理得。曾經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對享樂懷有罪惡感。而後,我發覺似乎整個東亞的小孩都共有這份痛苦。我試圖減輕自我壓迫的方式,就是早早開始的經濟獨立。花自己的錢,無論如何,多少有一些道德上的免責。

我當時在一家奢侈品公司當PR的實習生,一邊寫稿,能支持我在物價低廉的西南地區無憂無慮地穿梭。後來與我一起旅行的朋友烏烏,她「叛逃」的錢來自大學做翻譯與主持攢下的小金庫。

「旅行的好處,就是可以先把生活清理乾淨,然後再賦予它新的內容。」在前往新疆的飛機上我讀完了《旅行之道》的結尾,作者引用了艾默生的一段話,

「......而且這種好處是實實在在的,因為我們有權利做出這樣的擴展,而且,一旦越過這些邊界,我們就絕對不會再變會以前那種可悲的書呆子,永遠不會。“

兩個月旅行結束時,我在朋友圈寫:

「我是個很窮的年輕人。買不起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好』東西。車子,房子,體面的生活,甚至養不起一隻柔軟的小貓咪。但我用積蓄與打過的工,為自己買下了這個逃跑的夏天。這個夏天,是不被任何人與事左右,完完全全忠誠於我自己的。這樣,真的很好。”

回家的高速上,我看著自己發出的朋友圈,久違地,流下了一些眼淚。

02

對當時的許多朋友來說,那個夏天只是她們的一次GAP。到今年,她們都紛紛已經前往國外繼續唸書。

身邊很多朋友選擇繼續升學念書,「雖然我不喜歡學習,但我也不喜歡打工啊。」她們紛紛眷戀著校園生活,調侃自己唯一擅長的只是「做題」的而已。我的好朋友小鐘和我說,“大學就像是中國人默認的法定烏托邦時間段,上過大學後,你就必須進入社會痛苦地活著。”

我想到邱妙津說,大學暫時提供我某種職業,免於被社會和生活責任的框架壓垮。某種程度上,我們渴望gap year,內心深處都是在需要那些大把時間來無所事事、探索自我的日子。

在中國社會,年輕的螺絲釘安在飛快運轉的機器裡,似乎只有「生病」才能讓我們停下來。 「憂鬱生病復讀考試」作為東亞gap year的迷思,只顯示了一件事,賦閒必須有來由。 gap也意味著,你終究還是會走回「正軌」。

但對我來說,並不存在這樣一個gap year,gap 擁有一種回到正軌前可以盡興的特權,當時的我只是向這個詞借了一些勇氣。我沒有錢出國念書,但也不願再踏入「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應試幾率遊戲。

我一直知道自己有一種「墜落」的隱憂,甚至很明確是這種隱憂伴隨焦慮,在推著我有動力不停往前走。從一所城鄉結合部的小學,到長期維持初中全校前幾才能拿到的保送生考試名額,再到入學省重點中學,通過高考讀一所211。

這條主流的通過教育的「奮鬥」路線,概括了我之前幾乎所有的人生。而這條路,容錯率又是如此之低。我的小學同學裡有很多念完九年制義務教育就去打工了,我的國中同學只有一半考上了普高。我深知,在這個社會,那是更艱辛的路。

畢業前某天和我爸打電話說,「你知道嗎?我終於要唸完書了,你再也不用擔心我的人生走上歪路了。」是的,我再也不會墜落了。那時,我真的覺得輕鬆,我面前再也不會有「正路」和「歪路」之分了,不會有必須要做的事了。即便我如此厭倦並盡力洗去理性所訓練出的那種過度進取,卻還是能在自己的身上找到巨大的慣性。

社會對各個年齡和性別的容錯率以及「懲罰」機制,直到今天還是會令我擔驚受怕,我們被劃入一條越來越卷的「正確」的道路裡。雖然實事求是地說,這就是一條風險最低,最接近成功然後可以擁有一些對抗現實籌碼的最佳之路。但今年的就業情勢也說明了,這些籌碼也會貶值,社會會改變。

我更想追問的是,那些所謂社會主流唯一認可的價值,是不是一定會成為我生命的價值,或是一定賦予我生命價值?

03

結束旅行後,我回到上海,借住朋友家。練口語,考雅思,艱難地拿護照,錯過新西蘭打工度假簽證的搶斷......一個人重新坐在家裡空無一人的書桌前學習,強烈的停滯與懸浮感,伴隨久違的應試緊張與忐忑。很不一樣的是,這不再是為了應付某些任務的要求,而是我主動地想要拓寬自己的選擇。

九月底,我從約稿機會裡「撿來」了一份情趣用品公司編輯的工作,又幸運得到了由朋友給我的水果貿易進出口的第三方質檢工作。兩份都是兼職,兩份都沒有繳社保。

住在上海郊區,一周四天早上七點起床去水果市場與冷庫做“質檢女工”,另外三天坐長長的地鐵去長寧區辦公室扮演都市麗人。這狀態持續的三個多月,是一段特別平靜的時光,質檢工作一般下午兩點前就結束了,我遛朋友的狗,給自己做飯,閱讀,寫作,打掃房間,買新鮮的花。

那段時間,我總是忍不住想起在新疆鞏乃斯草原上,我騎著一匹懨懨不樂的小馬。接連不絕的遊客讓它在背負我時兩隻前腿砰然跪下,然後將我側翻在地,它沒有跑走,它緩慢起立,留在原處。周圍人都跑來看我,馴馬人用鞭子抽打著它,而我心想,“憂傷的小馬,老實的小馬,怎麼連痛苦都如此溫順。”

我離開新疆後的第二天,就取消了堂食,而後是新疆漫長的靜默,像是一切的循環。我只是偷了一個夏天,這個夏天多少沾染了一些僥倖。

十一月、疫情開放、新冠陽性、搶布洛芬、新疆火災......個人的求索碰上時代的動盪,2022是荒謬到只想豎中指。大環境與我的小小命運都艱難。網路上花朵最後被踐踏的圖片,發不出去的視頻,骯髒的城市與虛假的平靜,我厭惡這一切。溫情與殘忍同時存在,文字是抽象的皮屑,抖落又吹散。

年終總結裡,我只能說:先活著吧,其他的我再想辦法(抽)。逃離似乎是我唯一的自我保全。精神與身體雙雙不佳的我,在一月上旬結束了質檢工作,帶著存的一筆小錢離開了上海。從此開始了在國內四處遊蕩的「旅居」生活。

其實旅居並不是我的本意,我原意只是冠后,想去雲南普洱這個溫暖的南方小城過冬與休息。一個在浙江長大的小孩難以忍受難捱的濕度、刺骨的寒意,多少有些離譜。但那時我才意識到,我其實從未喜歡過那樣的無聊寡淡的冬天,也從未歸屬於那個小城。這也是我第一次沒有回家過年,編了一些理由。

除夕夜,我和朋友們一起爬到民宿樓頂天台看城市上空起起落落的煙火。想想還是會為自己驕傲,竟然過往的一整年裡,我都養活了我自己,幾乎是隨心所欲。我對即將要去紐西蘭打工度假的狗毛說,希望你幸福。她說,你也是。

而後凌晨一點多,我又開著共享電動車超載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狂奔。我人生中所有騎電動車有關的美麗記憶都發生在雲南。我其實很喜歡電瓶車,像流氓一樣在城市裡,當所有人都在擁擠塞車的時候,輕巧靈活地穿梭。

那幾天,我不聽導航轉頭,總聽到導航那句,「您已偏航,正在為您重新規劃路線。」打了一個激靈。路嘛,總是四通八達,總會抵達。

04

過完春節我去了海南遊蕩而後安吉,那陣子,我深入地接觸和體驗了幾個國內的數位遊牧社群與共居空間。但一開始就讓我立刻放棄了,「地理套利」、「資訊套利」......這些詞彙所攜帶的精英與殖民色彩讓我覺得不舒服,最主要的還是那種言談的語氣。

根據我的觀察,數位遊民群也存在著大量的同質化,做web3的、程式設計師、設計師與撰稿人,是其中最常見的職業。依靠直覺,我就能感受到這與經濟下行後文科職業的零工化有很大的關係,當然更多是基於網絡上工作的方式篩選。

「digital nomad」(數位遊牧)這樣一個概念,原本剛接觸時,是我還蠻理想的生活方式,但我卻在拒絕這個身份,我還是太窮了,只適合稱自己為“自由職業者” 。我很快就意識到了,無論是地理空間還是性別認同上,從容、可控的流動從來都是高度精英化的,多數時候我還是蠻狼狽的。

今年年初,我才真正認可並選擇了「旅居」成為我未來持續很長一段時間的生活方式。因為旅居為我帶來的最重要的似乎不是“自由”,而是更接近自己的天性,以及因“流動”而擁有多角度觀察世界的機會。

這一年,頻繁旅居在西南和西北地區,能感覺到地理位移打破了我身上的許多視角的限制(我常開玩笑說是江浙滬中心主義)。

去年夏天第一次去西安,我在舊城牆下聽朋友襪子和星星聊非常地方的選題,回民遷徙、初中區劃改革,專注地方底層的媒體與主流媒體的選題差異。今年襪子和我說“漢水的身世”,她與漢源流域的故事。聽朋友們講離疆的人,山西縣城的故事,海甸島上的基督故事......都是媒體內容容易折疊的溝壑。

這一年,我也開始有了很多少數民族朋友,佤族、藏族、苗族、蒙古族、彝族......這些人十分自然地出現並講述她們所攜帶的經驗,身處邊緣的經驗。在主流語序中很難被看見的人群,在另一個地理空間裡,綿延而自然地存在,行走讓人感覺自我的渺小,世界的遼闊與豐饒。旅居是個太好的停留,足夠浸潤不至於倉促和走馬觀花。

春遊音樂節KAWA現場

我也開始讀關於少數民族的東西,劉紹華在《我的涼山兄弟》中講述了彝族作為一個例子是如何面對不平等地面對現代化,東南亞研究著作《逃避統治的藝術》又顛覆了我對「邊緣是如何成為邊緣」的看法,它寫道東南亞山地的部落也許是主動地逃避了「谷地」國家的統治,它們不是落後的遺留,是主動地選擇了一種無政府主義的狀態。

這些關於「邊緣」的研究與思考,對我來說都是新的文本,新的關於價值的塑造。同時,我也主動離中心越來越遠了。身處邊緣,無論是一個生活秩序上的遊離,現實生活太充實而導致的對網路熱點事件的距離,亦或是創作上對於「情慾、勞作、邊緣人群與次文化」的偏向,都使我頻頻感覺世界不是割裂而是皺褶,每個人都隻身處於小小的漩渦。

我曾描述我對處在「邊緣」的一種需要,非中心的地區總是受到擠壓、暴力與統治更少的地方。在我的實際生活中,這些遠離一線城市與社群媒體話題中心的生活,確實給了我很多空間。在去年夏天治癒我的大理,也是因地理位置偏遠而讓我得以撿回疫情時代的日常生活,規則的縫隙。

06

寫下這篇稿子的時候,我剛到清邁。疲憊的交通,重新搜索資訊查房找房,一些時刻裡我也覺察對旅居的不滿,翻來覆去地在「衣食住行」這些基礎生活消耗心力。

今年三月,剛開始旅居時,我也經歷了過去一年最沮喪的一段時間。當時在朋友的勸說下,我住在安吉的DNA數位遊民空間。天氣很差、作息混亂、孤單一人與經濟焦慮讓我的狀態很差,同時受到新冠後遺症對身體的影響,我總是覺得很累。

那時,我才深刻意識到,我是快樂小狗!需要必要的社交,需要親密的關係,需要熟悉的好朋友,於是我離開了安吉,去找讓自己感到安全的空氣,滿足自己每個階段最核心的需求,慢慢摸索最適合自己的節奏。

安吉DNA數位遊民辦公空間的桃花

我也開始理解,很多人對人生不確定性的恐懼是壓倒性的,慢慢開始學習用「慾望」去理解她人。我在家鄉的好朋友上岸了編制,而我發自內心為她喜悅,二戰無果,家庭變故和個人性格都是非常重要的考量。執著「上岸」的人,也只是想要幸福生活的普通人。

而我,在國中時就已經知道自己過不了穩定循環的周期生活,也早早知道自己崇尚變化、冒險與極致的體驗。我只是會害怕,不知道要如何劃著我命運搖搖晃晃的小船抵達我的彼岸。

我在日月灣做女性主義浪潮的分享會,在黔南的董島部落做志工體驗嬉皮社群,在凱裡做了一星期苗族老繡片服裝的直播......朋友總是說我的生活像是一種遊戲打怪。能在當地賺錢會讓我對自己更有信心,這個世界,有的時候確實還蠻好玩的!

當青春的張揚不斷膨脹時,我渴望一直賺錢一直活下去,在這個星球上玩一輩子!而沮喪低落時,我也認可青年時代這種走下軌道之後面對原野的無措與茫然,沒有路向標的茫茫原野也令人退縮,偶爾我也感到自己的人生長久地被卡住。

8月1日,因為仲介翻車等一連串爛事,又沒有搶到紐西蘭打工度假簽證的我,還是忍不住奔潰了。在等待的過程中,我早已決意不再把外在幾率的「命」與「運」當作是我生命的繩索與稻草,但我仍時常感覺到自己的人生推進不下去了。我是那麼無力與脆弱。

是的,我也是個普通的年輕人,會焦慮沒錢,會焦慮沒有長期深耕的職業領域,抗風險能力很低,太過隨性而沒有規劃。盈虧自負的生活是很辛苦的,前幾天我還因為媒體翻帳等因素遲遲收不到稿費而掉眼淚。但這兩年,我沒有真的羨慕過任何人。

這兩年,我總是覺得自己很年輕,我知道這種高高升到空中的氣流與對死亡沒有絲毫恐懼的狀態,是一種年輕的特權。正如金愛爛所寫的「與其說是真正的勇敢,不如說是因為死亡距離自己太遙遠,太抽象,因而沒有把它放在眼裡。我和別的孩子一樣,以蔑視生活的方式品味生活,享受青春。」但我覺得這沒什麼,我不再像過去把生命握得太緊了,我總是覺得,自由應該有一種遊戲精神!

兩年前我就已經寫下,「只有在不確定性中,在流動中才蘊藏著無限的可能性。 」這句總結像宿命般地成為我未來幾年的主題。女性主義對我的一個重要改變就是不再慕強,拒絕成為慕強體制的受害者。同時酷兒相關的東西,讓我學會了對許多不假思索的東西提出質疑。

在海南旅行時,看到潮濕的、淋滿露水和雨水的蕨類,濕答答的頁數、葉片與草地,在繚繞的雲霧之下勾勒出熱帶叢林的鏡頭。恍惚間我意識到,我對生命的要求,並不是廣度,也不是深刻,是一種生命的質感。

又過了很久,在貴州的茂蘭山谷裡,我意識到這其實是一種非常主動的“自我養育”,以體驗的角度,以創作的方式。毫無疑問,這需要對自己的生命有一種非常深厚的愛。需要當自己的媽媽。很好,我正在學習對自己的人生來說,最重要的事。

特別的,我需要提及並感謝的,是我身邊的​​那些女性。她們是我自己選擇的家人,也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錨”,承擔著我流動生活的某種確定性。我與她們的關係是我無意識織就的親密關係網絡,支撐著我的情感,對抗我在世上的孤獨與不安,使我不致於墜落。我們,也是彼此的媽媽,此起彼伏地激發對方繼續探索世界的慾望。

最後。

這次來泰國是我第一次出國,在曼谷的行程並不像遊客那樣緊湊打卡。某天下午我坐在泰國創意與設計中心(TCDC)的冷氣裡寫稿。那天我們休息時翻到一本非洲的雜誌,我恍然間會想到國中在讀的三毛,是啊,我國中時就已經知道撒哈拉的存在了。

那一刻,我感覺我和世界緊緊連在一起。我暗自想,要再多賺點錢,必要時還是需要低下頭來看看自己手上的籌碼然後送自己去更遠更遠的地方。忽然想起,我爹在我幼時就已經笑著揚言,我是那個心很大,終有一天要飛走的女兒。

我曾經和狗毛聊到羨慕幸福家庭小孩的底氣,落葉歸根的底氣,她說,但有些人注定是要離開家的,也不是什麼壞事。我說,我幾乎已經能夠感覺到自己命定的流浪。她:同意。

其實,我覺得流浪也不是什麼很酷值得羨慕的事,只是我的人生極不得已、個性上好像也只能如此的事。但我接受這一切,接受這一段二十出頭跑來跑去,沒什麼錢,混亂不確定的人生。

有時候我也想,或許是自己受垃圾美劇的毒太深,「life is mess」構成了我的某種價值觀。失序、混亂與失敗,都是我熟悉,且不那麼難以接受的事,反而體面、秩序與明亮,像是我需要練習、踮腳才能擁有而不感到眩暈的生活。

我在泰國已經一個月了,是一下子跳到現在的,一種斷片式的跳躍。清邁雨季的夜晚又在持續稀稀拉拉下雨。雨落在窗外的熱帶喬木上,砸在寬大的香蕉葉上。我開始寫稿,繼續賺我那份謀生的錢。

有時間沮喪找上門時,會忽然意識到,過去一長串時間裡的漂浮快樂,根本是小小「醉氧」體驗一般的日子,迷迷糊糊,但輕輕飄起。我如今仍然是一個很窮的年輕人,沒有太多選擇的年輕人。

對我自己來說,過去的一年似乎是非常特別的一年,但好像近三年的每一年都是我內在高速成長變動轉折的一年。由於成長的連續性,是不會有那樣一個清晰的時刻可以用來標記與說明。

但我知道,我已慢慢堅實,過去放在自我身上的目光與注視是時候要離開,轉向豐饒的世界,未來應當用更多的好奇心去觀察她人,觸摸具體的細節。

我如今的人生真的很像一條溪流,不知道這條河流要流去那裡,好像也缺少很多掌控感,不時對生活充滿厭倦。但我希望自己能夠勇敢,能直面自己最強烈的心願並不惜一切代價為之付出行動。

金愛爛在她的散文《容易忘記的名字》中寫, “我喜歡我們的人生不僅僅為了生存,還有奢侈、虛榮和美麗。有些階段就是需要踩著這些華麗的東西才能跨過去。”

我不想美化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只是適合我,不值得任何人欣賞。我很喜歡金愛爛的這段話,我想,很多跟我一樣主動越軌,擁抱不確定的年輕人,應該也是如此。雖然常常覺得自己無處可去,但仍想再踮一踮,去夠一夠那些生存之外的曼妙。

CC BY-NC-ND 4.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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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喝了一点点写作“女性、劳作、情欲与边缘”,关注亚文化、青年文化与性别议题。作品散见于青年志Youthology、BIE的、BIE的女孩、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beU Official等平台。(作品持续搬运中) ins:@kira_kilaaaa 小小播客:@氣泡bub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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