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來信:端點星的自我放逐之旅
按:透過這篇讀者來稿,紀念2020年的五四青年節,還有剛剛過去的世界新聞自由日。今年新聞自由日主題為“無私無畏的新聞”,願我們能珍惜每個時代裡面,那些無私無畏的年輕人。我們的投稿信箱是:ngocn2020edit@protonmail.com,歡迎來稿。
「在審判中,謝頓說出他的預言,語驚四座。他計劃領導眾多學者編輯一本包含全人類知識的《銀河百科全書》,以此減緩帝國殤的後遺症。委員會得知他的在計劃並非顛覆帝國的陰謀詭計後,將哈里·謝頓的團隊連同他的計劃放逐到銀河系的邊緣端點星。
這段描述來自於阿西莫夫的著名科幻小說《基地》。端點即是終點,端點星位在銀河系的最邊緣。因此緣故,從這顆星球上仰望宇宙,你幾乎看不見單一顆恆星,只有巨大銀河的透鏡。
而在網路的宇宙中,也有一個名為端點星的網站,它也位於網路的某種邊陲位置。至少,你在中國境內無法直接存取。儘管這顆端點星上沒有編纂《銀河百科全書》的學術團隊,但它也進行著一項類似的工作——為那些被刪除的網路文章做備份。前者搶救知識,後者搶救思考。
從2018年4月到2020年4月,兩年的時間,端點星網站備份了614篇文章。這些文章涵蓋了「北大岳昕事件」、「高岩之死」、「高校性騷擾案」、「景雲裡7號」、「華為251」等一度熱議,後被壓制消音的議題。當然,新冠肺炎疫情中的諸多報道與討論不可少。誰隱瞞了疫情?誰的哨音被掐滅?誰的眼淚與怒火無處安放?在這裡,你幾乎看不見大國抗疫的正能量感動,而是一個充滿異議、究責、反省的思辨宇宙。
4月19日,北京有三位年輕人失蹤了,陳玫、蔡偉與小唐。從那時起,半個月來端點星網站沒有發布新的文章。但我相信,這只是暫時的。端點星的自我放逐之旅還會繼續下去。
“抵抗404”、“去中心”、“開放參與”,讓我們從這三個關鍵字來理解Terminus 端點星計劃。
抵抗404,為了思考的自由
404是網頁無回應的錯誤訊息,一般是由於網站無資金維持,或出了技術問題。
國外有網路檔案館(Internet Archive)等非營利組織為這樣的網站做備份,保存網路上的知識與記憶。
而在中國,404的原因一般與資金和技術無關。一個網站無法訪問,可能是因為中國的防火長城出於各種行政考慮將其封鎖,也可能是因為網站的管理者受到法律管制,被起訴、關站。然而,最普遍的原因則是每個社群網站都有的審查刪帖機制。
在這三個原因中,社群平臺本身的審查刪帖機制往往是最可怕的,最難克服的。若是防火長城的封鎖,你還可以透過翻牆軟體去瀏覽。若是法律起訴導致的關站,你至少還能找到相關的判決文件和起訴理由。而社群平台的審查機制會完全不留痕跡,被刪除的文章連同它所牽涉的敏感議題會在幾個小時內從社群平台上消失得乾乾淨淨。連被刪除的原因說明往往都被隱去。微博會讓帖子憑空消失;豆瓣會告訴你,該篇文章轉為作者本人可見;微信會跟你說“本文遭到舉報所以下架”,雖然這篇文章可能才剛發出去幾分鐘,閱讀者僅是個位數。
社群網站的審查故意隱藏文章被刪除的具體原因,這並非是因為刪除原因屬於機密事項,而是因為越來越多的刪除背後沒有原因。
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的公民實驗室長期研究中國互聯網審查與監控, 該機構曾對比4家中國視頻直播平台的敏感詞列表,發現這些視頻平台的審查列表相差甚多。這意味著社群平台只從政府部門獲得了關於審查的一般性指示,具體執行上,哪些言論要被刪除,哪些關鍵字要引發人工審核都是由各公司自己決定。這並不是說社群網站具有審查的實質權力,而是反映了中國網路監管的治理壓力累積在了社群平台這一方。沒有建立足夠全面的審查機制,漏放了可能惹事的言論,最後還是網站平台被主管機關懲罰,懲罰方式包括但不限於下架APP、暫時關門整頓、取消部分功能、罰款。
不難想到,社群平台為了避免懲罰,會盡一切可能完善自己的審查機制,將紅線越抬越高。除了對平臺本身有用的個人化的消費、娛樂討論外,其他具有公共性的討論與思考都是潛在的問題。畢竟,政治風雲難測,誰也不知道哪個議題會成為政府的眼中釘。於是,審查機制脫離了行政官僚的僵化命令,開始扭曲、攻擊。它一步步緊逼,消滅網路空間中的集體行動,消滅對政府的批評,消滅政治訴求,消滅民生訴求,消滅關於社會議題的討論,消滅社會議題,消滅責任,消滅思考。
以豆瓣為例,最近我常看到網友抱怨,說自己認真寫了一篇學術討論的書評卻怎麼也發不出來。之前還曾有人寫了篇短文,分享自己與導師間的趣事,不知哪個字觸動了審查,花了一個上午字字核對,卻也沒能成功把短文發出來。 根據民間統計,豆瓣的審查詞超過450個,其中大量審查詞語與政治敏感事件無關,只是關於社會現實的一般討論,例如疫情+失業、貿易爭端、春蕾計劃。有些不知所謂,讓人完全不懂為何會被收錄,例如影帝、撒傳單、千人計畫、形同虛設。更諷刺的是,連「禁忌詞」本身也被列入了審查詞語列表。至於人工審查,更是誇張與混亂。
我越發地感覺到, 404已經不只是對於言論自由的傷害了,它還限制了我們的思考自由,它刪除了思考的材料,它緊盯著那些想要思考的人,它將思考逐出網絡空間,讓我們成為孤島,成為角落。
也因此,抵抗404已經不再只是某種政治抗議了,我們爭取的不是討論某些政治訴求的權利,我們爭取的是每個正常社會都應該有的思考、討論、反省的空間。
而在端點星網站上所收錄的文章,大多也正是寶貴的思考與記錄。隨手點開幾則文章,我看到有人記錄下被高昂房租逐出北京的家政工,我看到有人批評疫苗事件背後藥品監管的缺失,我看到有人反思米兔運動中輿論審判的意義與限制,我還看到汶川地震的記憶,我還看到書店的葬禮。
我不忍心繼續點開文章,因為審查的荒謬。
前往中心,一場自我放逐之旅
對謝頓的端點星來說,放逐是種懲罰,遠離銀河帝國的中心,失去優渥的資源與安全的保障。而對於端點星網站來說,這更像是一種自我放逐,主動遊離於主流網路社群平台之外,在原始碼平台GitHub上自我複製、繁殖。
2000年左右,關於網路的想像是更加扁平的、均勻的。那時候,我們以為網路是由無數的網站組成,每個人、社群、公司、機構擁有自己的網站,儲存自己的資料,發布自己的內容。彼此間平等地、點對點地互相傳送內容,然後再生產新的內容。恰如夏日夜空中的繁星,閃爍地散佈著,引人陶醉卻並不耀眼。
然而,互聯網很快就變了。社群媒體、論壇、影片分享網站開始出現,無力架設私人網站的個人開始匯聚到這些大平台上發佈內容,並且更直接地互相交流。少數星球開始膨脹,擴增,吞併了周圍的行星,變成一顆巨大耀眼的恆星。這就是現在的狀況,我們將資料集中在少數幾個中心平台,也在這裡與朋友溝通、分享。百度、微信、微博、知乎、QQ、豆瓣,這幾個大平台代表了差不多全部的中文網路空間。
404的氾濫與網路中心化的趨勢有密切關係。因為審查是權力核心的直接運作,中心平台的架構讓審查機制能順利實現。發現一篇有問題的微信文章,只需要在用戶發布的時候進行關鍵字檢索,在瀏覽量達到一定程度時進行人工審核,然後便可以輕鬆地取消這篇文章的閱讀權限。而對於一個有問題的個人部落格網站,光是要發現它有問題就非常困難,資料不在審查方。自動的機器爬蟲可能會被網站所阻擋,而即使找到了目標,也幾乎無法完全刪除其中的資料,而只能使用防火長城這樣笨重的工具封鎖其網域或ip位址。然而,網站所有人只要更換網域名稱、更換ip,又可以重出江湖,成本極低。惱羞成怒的審查者可能會開始發動警察、起訴網站所有人。但要在賽博空間中找到具體的個人,談何容易。相關的人力、行政成本更是無法估量。端點星網站成功運作兩年不受干擾,也是應證了這一點。
所以,去中心成為抵抗404最有效的一條路徑。它的原則很簡單:自己掌握自己的資料,利用網路最基礎的HTTP協定傳輸(也就是用瀏覽器直接存取網站)進行資料的傳輸,開放資料的複製備份。然後,你也可以加上匿名與加密,切斷實體個人與網路空間的連結。去中心並非什麼新的發明,而是從網路創立之初就一直存在,卻被國家與市場所遮蓋。
但自我放逐之旅也並非多麼輕鬆的旅程。去中心是困難的,至少曾經是困難的。架設自己的網站平台,管理自己的伺服器,還要安排好網域名稱、ip位址等等各種繁雜的網路設定,這些工作通常被認為是專業者才能完成的。不過,隨著開放原始碼社群和各路駭客的努力,在2020年的現在,以上大部分工作都有自動化程式可以幫助你解決。搭建自己的博客,只需要花費一兩天的時間。
或者,就像端點星網站所做的這樣,將網站內容都寄放在GitHub網站提供的免費網路空間中。雖然GitHub平台實質上也是一個中心平台,但它受到開源社群的監督,還擁有一鍵下載、複製的去中心化功能,而且因為本身就是原始碼託管平台,這些特點保證了其開放特性。此外,中國的程式設計師同樣需要GitHub上的原始碼來完成工作,所以平台並沒有被防火長城所屏蔽。
在本文寫作的時候,端點星網站在GitHub平台上已經有245次複製(在Git中稱為Fork),下載則無法統計。每一次複製都是一個完整的端點星網站,可以在修改幾行程式碼後上線,誕生一個新的端點星。名字、內容,通通都可以方便修改,要叫「起點星」也可以,要叫「石頭湯」也好。雖然目前為止,這些複製都還只是資料的備份,但或許過一段時間後,當人們察覺到端點星網站的異樣後,就會在端點星的基礎上開始搭建自己的星球。這個意義上,我們從未失去過端點星。
端點星的自我放逐之旅仍在繼續。
開放參與,這個時代的賽博叛客
除了儲存文章的端點星網站外,Terminus端點星計畫還建有一個定期檢測、保存微信上被刪除文章的爬蟲項目,一個自動進行網頁存檔和404檢測的Telegram機器人,還收集了許多與社會議題相關的GitHub專案。
端點星網站的網域是Terminus2049。2049這個數字來自於電影《銀翼殺手2049》,一部關於複製人、科技、虛擬、記憶的電影。它被歸於當紅的科幻風格“賽博朋克”,也有人翻譯為“賽博叛客”,我更喜歡這個名字。
賽博叛客風格的電影都設定在高科技的時代背景下,霓虹燈閃爍、大型電子螢幕、全息投影、無數的飛車穿越在跨國企業的摩天大樓中。但同時,高科技的時代卻同時是人類個體原子化的時代,主角往往生活在骯髒狹小的貧民窟中,或者儘管寬闊卻破敗的廢棄大樓裡,過著貧窮無望的生活。迷幻藥、個人電腦、網路則是賽博叛客手中反抗/犯罪的道具。
或許是因為喜歡賽博叛客的風格,或許只是喜歡《銀翼殺手2049》這部電影,端點星的創辦人為自己的網站加上了2049的標籤。而我覺得, Terminus端點星計畫本身就是這個時代的賽博叛客。
賽博叛客電影中的主角們都是神通廣大、技術一流的駭客,自由來取於企業總部的主機、政府安全資料庫還有自己的家用電腦終端之間。但這些個人英雄式的浪漫想像卻剛好與原子化的時代相呼應,在現實中,科技的背後需要龐大資金支持,孤膽英雄從未成功過,網路空間也並非寬闊得能讓人自由馳騁。說到底,原子化的問題正是統治與支配的另一面,我們的時代需要不同的賽博叛客。
而端點星則做了很好的示範。開放參與,而不是孤膽駭客。
在端點星首頁上置頂的文章名為“如何協作參與端點星計劃”,其中詳細地說明了個人可以如何上傳、編輯文章,將被刪除的文章備份於此。許多人只在端點星上瀏覽文章,卻不知道背後是眾人合力貢獻的成果。此外,前文提及的Telegram機器人也協助一般使用者更方便備份文章,讓抵抗404的工作擴展成公眾行動。
甚至,參與行動的也遠不只是肉身個人,Telegram機器人、GitHub平台、爬蟲,以及其他種種開源工具,還有那些程式碼,都是抵抗404的行動者。
陳玫與蔡偉編織了一張網,連結了肉體與機器、真實與虛擬、代碼與思想,這張網在銀河系的邊緣生長、增殖著。
它名為端點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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