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线》第十一章 — 底牌

思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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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能如此逍遥自在地过活,淡薄名利,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何惠雯幽幽地:「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她抬起头,对上了轩岚的视线。

「这两年来,大家看着你和我争第一名,可其实你根本上就不在意名次,对不对?」

无论是什么科目的测验卷,轩岚总是翻了翻卷,知道自己的错处后,就不会再看一眼,也从不过问何惠雯的分数。有次何惠雯借她的地理卷对答案,发现老师错手多扣了她十分,她竟一句「忙中有错」就罢了。

「大家都着紧的东西,你得到却不以为然。」

疑惑何惠雯的语调掺着何种情绪,轩岚不懂回应。

「不仅是成绩,当大家在课后为着校队、乐团练习奔波之际,你却在图书馆里自个儿看闲书,毫不在意成绩表后ECA 一栏空白一片……」

洁灵这所名校课外活动表现出色,同学们会为欠缺一技之长感到羞愧。要是真的一个团体都没参加,还是会报名参加校际朗诵节充数。只有谢轩岚才有这样的「勇气」,在ECA申请表上只填姓名就递了出去的。

「反而这无关痛痒、吃力不讨好的中史剧比赛,你又会肯参加。」何惠雯说到这里,「噗」一声笑了:「别跟我说『拜你所赐』。」

轩岚苦笑──那分明就是啊——心里又微微一酸,原来何惠雯说自己「特别」,是「特别颓废」的意思… …

「那就如你所说,我这般不思进取,又有何值得你好奇的?」

何惠雯一听,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知道你会误会的了… … 我指的是,你怎能如此逍遥自在地过活,淡薄名利,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说罢,她又笑了一声, 啐啐念般说了一句教轩岚难以置信的话:

「说真的,真是,帅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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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耳朵出了问题吗?

眼前文武双全的才女,竟然觉得一个「颓废青年」… …「帅呆了」?

「这还不够,」何惠雯笑着,愈讲愈快,显然进入了hyper-mode:「我发现你在别人开口之前,是不会讲话的!」

轩岚忍不住问:「这又有何出奇?」

「你就不需要找人说话吗?」

「… … 有什么好说的呢?可以说的都是自己的事啊。」轩岚从来都不是那种会说三道四、提供「花生」(娱乐/八卦)的人。

「说自己的事有什么问题?难道你不会有寂寞、想找人分享心事的时候?」

「会有人想听吗?」这是轩岚长期观察人类得出的结果:「每个人都只着紧自己的事啊。」

「那根据你的逻辑,没有人该开口说话了喔?」何惠雯扬了扬眉,赌气说:「唉,看来我们成为邻座的第一天,你心里就暗暗叫苦,怎么被我这烦鬼缠上了,对不?」

「才没有,怎么可能… …」

何惠雯正要笑轩岚双重标准,却突然想起,当日告诉对方自己的身世后,对方曾经承诺过会愿意听她讲任何心事,不禁脸颊一热。

「既然你不会这般想… …」何惠雯收敛了亢奋的情绪,柔声问道:「怎么你觉得别人不愿意听你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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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当最应该有兴趣听你说话的人,都对你生活的一切不闻不问时,你又何苦对别人有任何期望… …?

心底话到了嘴边,终究不敢说出口──对于一个失去了父母的女孩来说,这句话实在太奢侈了。

但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触碰到她内心深处心的结──大家所见的,一直只是她孤高冷傲的一面。

「为什么呢?」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片刻静默之后,又问了一遍。

「因为… … 」轩岚踌躇道,苦苦思索如何修辞自己的用字,才不至于显得太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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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是个无药可救的笨蛋吧… … 一个家庭齐齐整整、不愁衣食却仍不知足的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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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惠雯愣住了──没想到自己的话,居然能令对方开金口。

「小时候放学,看见来接孩子的父母,总会问孩子学校里发生的事,老师教了什么,欠交功课有没有被责骂… … 我听着觉得很新奇,因为家里从来没有人这般问我的。」家里的人,指的就是她母亲。父亲那时候早晚各打一份工,父女俩连交谈的时间都没有,何况问候。

「后来更新奇的事情发生了──居然有同学母亲对我说:『你就是年年考第一那个同学吧?你有空多教我孩子做功课… … 你爸妈一定很为你骄傲对不?如果我孩子书念得有你七成般就好了。』… … 」

何惠雯小学时也曾被这般称赞过──她父母常被请教如何把女儿培养得那么出众,成绩优异,更能歌善舞。当时听着爸妈忆述其他人的恭维说话,她心底满爽的,才不会有什么荒谬的感觉。

「是这样吗?家里有谁为我骄傲过吗?我考试考得好不好,爸妈有在乎过吗?」

除了在家里弄破杯碟会被骂「食野唔做野,做野打烂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外,基本上母亲对她一切行为都不予理会。

「我试着做不同的事情令他们高兴,但我无论我做什么,也好像无法打动他们。」

其实说到底,轩岚口中的「他们」主要是指母亲。父亲偶然会说:多亏大女儿「生性」(懂事),才不用他费神。

毕竟,父亲要费神的事太多了。

「母亲生了弟弟之后,家太小不够住,要搬家。我本以为他们一直是因为要张罗搬家的事,才无暇管我和妹案的事情,怎料搬家之后,一切依然没有改变,只见他们忧虑的事愈来愈多:除了要供那根本不值当年买入价一半的单位之外,还有弟弟的健康… …」

俊霖是个早产儿,小时候特别多健康问题,那时母亲全天候在家照料他,而父亲则自去年弟弟满五岁之后,为了得到更丰厚的收入,开始了外出公干的生活。

「到弟弟长大了一点,我才发现,我做十件好事,在他们眼中,也不及弟弟做到一件般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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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碰见你和家人,还真的看不出这回事… … 」何惠雯讶异,轩岚的父母看起来非常年轻,却竟有重男轻女的封建观念。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安慰对方:「我想,即使他们真是偏爱你弟弟多一点,还是很疼你的,始终你是他们的亲女儿啊… …」

「是啊,所以我才说,我是个不知足的笨蛋吧。他们十多年来挣钱储钱,不就是为了我们三姊弟有三餐温饱、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可住吗?我当然知道他们疼我啊,只是… …」

「… …你妒忌你弟弟吗?」

「从来都没有。我只觉得一切很无谓而已──」轩岚摇摇头,苦笑了一声:「如果家里只有弟弟,也许就不用买房子搬家,爸妈如今也不用为着钱银问题烦恼,一家人就可以快快活活过日子,不是吗?」

何惠雯睁大了眼,不敢答话。

「就碰巧因为我和妹妹出世在弟弟之前,父亲才要为偿还房货奔波劳碌,害母亲日夜想念。倘若我不在呢?他们也许过得更好,这个世界也不会因而缺少了些什么。」

她简直是在说自己是个多余的存在啊。

何惠雯心里有点难过:「你怎可以这样说呢?至少学校里就少了一个品学兼优的模范啊,将来世界也少了一个出色的物理学家,怎么会一样。」

「哈,说到模范,大家更应该向你学习吧,像我这样什么课外活动都不管,学校肯定觉得我在浪费资源呢。至于物理学家… … 你认为爱因斯坦没出现的话,就没有人提出相对论?总会有人做到的,只是何时何地的差别而已。」

何惠雯一时语塞,这种「如果」根本无从反驳。

「你啊,见我什么都不在乎,很潇洒的样子,说穿了终究是因为,自小根本没有人告诉我,到底生命里有什么是值得追求的,除了必须为偿还债务省钱挣钱之外… … 如果连最应该在乎我的人,都肯定不了我存在的必要性,我还可以在乎什么… …」

说到这里,轩岚又苦笑一声:「更遑论奢望有什么别的人在乎我,要听我说些什么吧。」

「… …那你怎么仍有动力好好读书?」还要跟她争第一名呢。

「因为要考好公开试,入大学,找一份好工作,挣钱还债供养爸妈弟妹啊。你刚才说什么当物理学家,这样『奢侈』的梦想,我才不敢想呢。」

这句话,换了别人说,必然显得俗气。可由轩岚的口中说出,却教何惠雯说不出的心酸。

「怎样,听我胡说了一番,很失望吧?」自白者无奈苦笑问。这些问题折磨了她许多年月,一下子在何惠雯面前摊牌,必然教她招架不住。

何惠雯摇头叹息,说不出话。她觉得像谢轩岚这样优秀的人,是不该有那样虚无的想法的。

「我倒羡慕你啊,能有那样的冲劲念书、唱歌、演戏… … 并且能够从中得到满足感。」

何惠雯涨红了脸,事实上她并不如轩岚所想般能够自得其乐。

她父母离世后,她几乎都是为着令人称羡而努力。

在别人艳羡的眼光下,她重新找到了存在感。

即使有时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并不好受,甚至自觉有点蠢。

显然轩岚是不可能像她这般获得满足感的了,因为轩岚明白,老师、同学再褒赞她都好,自己之于他们终究是过客而已。反而家人呢,再冷淡仍是生你养你的人,一辈子的羁绊。

「这不是好得多吗?」

她正想开口透露些什么,大衣里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吓了二人一大跳。

「哥,什么事?… … 吓,现在八点了吗?!」何惠雯不可置信地看看手机屏幕:「你等我一下… …」

「轩岚吃过饭没有?」

「还没。」

「那你会回… … 家吃饭吗?」

这次,轩岚摇摇头。

何惠雯脸上登时闪过一丝兴奋,也不管家里佣人这天放假,兄长在家里没吃的,随即拿起电话道:「我不回来吃饭了,你自己解决啦,拜拜!」

挂了线之后,她立刻问:「你平时不是会赶着回去吗?怎么今天又不用?」

「爸今早回澳洲去了,我也跟妈说了今天会留在学校干活啦。」

基本上,父亲不在的时候,母亲根本不在意她会否回家吃饭。

轩岚想,与其回家对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倒不如留在这里陪陪何惠雯。

却没想到何惠雯哥哥会有空找她吃饭,而她居然因为自己,一口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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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陪我吃饭就好了~你想吃什么?到胜利小厨吃海南鸡饭好不好?」

(笔者按:【胜利小厨】为真实存在的餐馆,位于何文田胜利道6号地下)

「我没所谓… … 我只陪着你吃,我自己不吃的。」

「吓,为什么?」

「我身无分文… …」

「今餐我先付,我有带足够钱啦。」

「不用了吧。」为免开了先例,日后解释更难:「… … 不瞒你说,我可没有零用钱的,要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给你。」

「才不要你立即还。你先给我做牛做马,直至你大学毕业找到好工作,再连本带利还给我好了,我不急。」

见轩岚一脸无奈,何惠雯咧嘴大笑:「傻瓜,我胡说的。难得你陪我,我请你就好。」

她这句玩笑,其实可以很伤对方自尊的,幸好对方是谢轩岚而不是别的poor guy。

「嗯… …」口里没说不,心里盘算着别的事。

二人开始收拾布料和针线,突然何惠雯一声「哎也」,没有系上线的针一下子掉到砖块间的空隙去了,何惠雯蹲着尝试了好几次用指尖按着针的一头,还是无法把它捡起。

轩岚见状,立即从黑板取下固定通告的磁石,一下子就把针从隙缝中吸上来了。

「哈,真聪明。」何惠雯笑说,继续收拾物事。

「… …这不该是本能反应吗?」一句揶揄,轩岚瞬间又回复了平时那种欠揍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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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店不过十分钟的距离,二人各点了一客海南鸡饭套餐,话题仍围绕着那个「生命里有什么值得在乎」的问题,「当下所做的任何事又有什么意义」,也夹杂着二人这十多年生活里各种大大小小的事… …

当何惠雯想说服眼前那资优的偏执狂相信自身存在的价值时,她才发现,自己由此至终也没有一套好的论述──她不得不承认,自从父母离世,她感受到世事的无常之后,已经不敢再思考这些问题。

饭店本来就不是很宽敞,到了晚上还有不少人在候座,即使她们两人已「搭台」(与不相识的人同坐一桌用餐)的了,完膳后也不好意思占着那小小的圆板凳聊天。何惠雯正要掏出四张二十元纸币结帐的时候,轩岚竟从裤袋拿出了一张「红衫鱼」(一百元纸币)来… …

「咦,不是说身无分文吗?」

「这是用来应急傍身的钱啦,平时我可不会动用的。」

「呀,你因为我开你玩笑而生气啊?」何惠雯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急道:「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这餐你让我付吧。」

说时迟那时快,轩岚已经一手把帐单抢去了,到收银台付款。

回到何惠雯旁边,正要背起书包走时,何惠雯抓着她的手,把那$80塞到她手里。

「我真的不好意思啊… …」

「吃饭要付钱,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轩岚笑道,把两张二十元和两个$2硬币塞进何惠雯手提包的小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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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出了饭店,何惠雯仍为自己失言感到难为情。

「怎么了?回家去?」倒是轩岚先开口,何惠雯「嗯」了一声,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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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火车站的路上,见何惠雯还满脸介怀,轩岚便想办法缓和气氛:「谢谢你请了我吃饭喔。」

「呀?」

「你觉得刚刚那一百元是从哪来的?」

「… … 不是从家里?」

「你给的啦,你忘了吗?」轩岚笑道。

「什么?」何惠雯听得一头雾水。

「去年中文科考试你让了我几分,这一百元就下我袋里了喔。」

「… …!」花了两秒,何惠雯才听懂轩岚是指自己把学科奖(一百元奖金)拱手相让了。她狠狠打了一下轩岚的手肘,笑道:「我心不甘情不愿的!你还跟我客气!」

打完了,她又重新友好地勾着轩岚的臂弯,暗暗松一口气。

「我有点好奇,你说用来应急的钱,曾动用过来做什么了?」

「赶时间乘车用啦,回不了家吃饭时用啦,还有一个用途… … 不过暂时没机会用得上。」

「什么用途?」

「等你丢了钱包的时候,压榨你给我做牛做马。」

「你想都别想!!小器鬼,还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才没有。你讲之前,我就密谋已久。」

二人「哈哈」了一阵,何惠雯忽然低头一笑,不再说话,直至到了车站,她才问了一句:「除了家人之外,你真的觉得没有人值得在乎吗?」

轩岚在明亮的灯光下欣赏着她眼眶的弧度,半晌才道:「也许以后会有吧。」

「可是… … 」

「嗯?」

何惠雯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不把心里话说出口:「没什么。谢谢你陪我吃饭,又陪我走到这里。回家路上小心喔。」

「你也是。晚安,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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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岚回到家里,一片漆黑。自己晚归得离谱,家人都已经睡了。

自何惠雯消失于视际,直至当下一刻,她的心里充满着懊悔和恐惧:懊悔自己何必把阴沉的一面向她透露;至于恐惧,却是近乎一头狼被同伴发现自己负伤的恐惧。

这样的伤口,是她千百句娇柔作造的幽默都掩饰不了的。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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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凝旅美港人。知道難以寫作維生,所以還是乖乖上班去。目前只想把長篇小說寫完。偶然會寫寫讀書心得。個人網站:http://siying1611.github.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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