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友問我:“你是大學生,你覺得這個社會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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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麼都沒有,你說我怎麼看?”接著,這個一無所有的工人,握起拳頭,狠狠地向面前揮去,彷彿要把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的舊社會的枷鎖,徹底地砸個粉碎。

文|小無

前言:

身處這個時代,我們鄙夷“後浪”那一套,嘲諷來自“privilege”的傲慢,對叫嚷著“履行生育義務”的資本家拋去冷眼;我們精神躺平,我們不願當韭菜。可光有一身批判的武器,改變不了現實。論及思想對社會存在的作用時,毛主席說, “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思想。而代表先進階級的正確思想,一旦被群眾掌握,就會變成改造社會、改造世界的物質力量。”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只有和深受資本主義剝削壓迫之苦的工人群眾結合起來,才能改造這腐朽的舊世界。

本文記錄我在城鄉結合部與工友們的“聊天”過程。之所以給“聊天”打上引號,是因為在聊天過程中我有意識地宣傳社會主義。所謂宣傳社會主義,簡單來說就是用馬列的世界觀去解釋社會生活中的一切現象,譬如說,老闆說他們給工人創造了就業崗位,而我們則說工人創造了世界的財富;老闆說多勞多得,勤勞致富,而我們則說工人多勞,老闆多得,對立鬥爭。這次經歷之所以值得記錄,是因為我在這個過程中看到工人們展現出了毫無保留地接受社會主義的傾向,以及對於徹底改變現有世界的堅決。正文以記敘為主,其實在和工友交流過程中,我對工友的每一句話都會認真分析,並思考如何回應,但我無意用過多的心理活動描寫去破壞敘事的節奏,因此只是在正文開始前,提醒各位讀者朋友注意兩點,一是工人的樸素話語中包含的社會意義,二是對話人物不同觀點背後的思想鬥爭及工人的傾向。

(網絡圖片)

五一勞動節,還不就是這樣

太陽下,我拿著打印好的傳單,在馬路邊望著對面樹蔭下的工友,有些躊躇,思考什麼樣的開場白讓人不覺得奇怪。思來想去,也沒想出什麼好的說辭,最後決定乾脆直接自報家門,開門見山。

“大叔,你們好!我是XX學校的學生。今天五一勞動節,我就過來和你們聊下天,宣傳宣傳!”

顯然,這個開場白令人一頭霧水。本來正聊著天的幾個大叔停下來,疑惑地看著我,其中一個高高壯壯、皮膚黝黑的大叔嗓門可大,“宣傳啥?”

“嗯——就是五一勞動節!本來是工人的節日嘛,我就來宣傳一下這個節日!”

“有啥好宣傳的,五一勞動節,還不就是這樣!”一個白色襯衫的大叔不以為然。

皮膚黝黑的大叔看見我手上拿著傳單,讓我給他看看。我發現他兩隻粗壯有力的手臂上紋著一條龍和一條鳳。

“哎!就是,本來就是勞動者和工人的節日,可是過節的都不是我們!現在只能在這裡等活,掙不到幾個錢!”我接白色襯衫大叔的話。

“國——際——主——義——”皮膚黝黑的大叔看著傳單,挨個字地念了一下上面的標語,“這啥意思?”大叔疑惑地問。

我用幾句話簡單介紹了美國芝加哥工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的事蹟。

“美國現在是想著法子搞亂中國!”白色襯衫大叔聽完後評論道。

“為啥?”我問,民族主義來得突然。

“看新聞唄!”白色襯衫大叔沒有具體說什麼事情,大概是大家日常能夠看到的那些宣傳。

“哎,不是,大叔。哪個資本主義國家都是一樣的,不管哪個社會,都有窮人和富人,美國的窮人和我們中國的窮人都是一樣的,都是底層,都被有錢的或是有權的欺負。”或許“資本主義”這個詞有點點“文謅謅”,不接地氣,不過我覺得對工友來說並不難接受,就用了。

我繼續說,“美國和中國一樣的,工人給老闆打工,被壓榨,工資低得很,有沒有休息的時間,一年下來也攢不上多少錢,所以就起來反抗了。”我想把美國和中國社會的階級圖景描繪清楚。

“可不是!”黝黑皮膚的大叔笑起來,臉上的肉都提起來了,露出白白的牙,表示同意。

“我老家在XX,大學讀書來了這裡(一個沿海大城市),發現物價真的好高啊!外面吃一頓就要幾十塊錢!而且啊,房價都上天了,一輩子都買不起!”我做了個自我介紹,希望能和工友建立一些信任。

真是,工人啊,就像個小螞蟻!誰都能朝你翻白眼!

話題開始轉向日常生活。皮膚黝黑的大叔姓高,白色襯衫大叔姓梁,還有一位紅色上衣的大叔,姓許,話比較少,主要是聽高叔、梁叔和我說。旁邊還有個胖胖的小哥,幾乎不說話。工友們都來自河南農村,來這裡打工,時間長的十幾年,短的也有八九年了。大家就住在旁邊這個聚居區裡。裡邊的樓房都很老舊,相互之間挨得很近,平時在房間裡都看不見陽光,甚至手機信號都很微弱。因為疫情,經濟不好,原來工地的工頭那裡沒什麼活,平時工友在這裡等,有些老闆會開車來這裡要人去做日結,一天十二三個小時,工資兩百多,但是很不穩定,常常幾天都沒活做。

(網絡圖片)

“哎!真的是,有活做的時候,工人是最苦最累的,現在經濟不好,沒活,連糊口都難!”我感嘆。

“是啊!像去年疫情嚴重的時候,那邊”——高叔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所學校,“那邊學校的老師,全部放假,照樣拿工資,我們就慘了。”疫情下,工人階級和小資產階級境遇的差別,大叔是深有體會。

“不公平啊這個社會!”我說。

“小妹,你不會是政府的人吧?”梁叔突然來了一句。

“啥?為啥?”我疑惑。

“就是那種專門到民間問老百姓生活的政府的人唄!然後回去打報告。”梁叔解釋。

“哈,那不是!政府哪裡會管你生活!等你鬧事了政府才會出來!”我意會了一下樑叔的意思,回答道。工友們哈哈大笑。

我繼續說,“為啥說這社會不公平?你們看,那樓是不是工人建的?糧食是不是農民種的?衣服是不是工人做的?這摩托車”——我指了高叔坐著的那輛摩托車說,“這摩托車也是工人造的。為啥工人農民創造了這些財富,自己還吃不飽,買不起房?這就是不公平!”

“我們農民的生活是真的苦!”高叔掰著手指頭說,“現在種地,農藥,化肥,還有種子,都貴得很!”即使出來打工多年,高叔對於農民的身份還有著很深的認同。

“現在種田都養不起自己了!”我插話。

“是啊!種出來的糧食,那些收購商還要死命壓低價格,都不給農民活路。出來打工,你看,那些房子,就你說的,建的時候是我們工人,一身泥巴,房子建好了,我們工人就出去,那些拿著相機的,咔咔咔地到處拍照”——高叔用手比成相機學著拍照的動作,“再就是當官的、有錢的進去享受。哪兒輪得到我們工人?”只要在腦海裡回憶一下類似的場景,就知道高叔說的“拿相機的”是喜歡旅遊拍照的小資產階級,“當官的、有錢的”是和權力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資產階級。

高叔說了一通,停了一下,長長地嘆了口氣,“哎——真是,工人啊,就像個小螞蟻!誰都能朝你翻白眼!說到這些,我啊,這眼淚都要留下來!”

你有什麼辦法?沒文化,就乾苦力活,怪不得誰!

“你有什麼辦法?沒文化,就乾苦力活,怪不得誰!”梁叔說。這樣的觀點,在改革開放以來大行其道,社會主義時期的老工人,就不會有這樣的想法。

要破除這樣的想法,可以從很多方面切入,我從教育不公方面開始展開。 “那誰不想上學學文化啊!主要是哪有機會啊!你看市區那些有錢人的小孩,一出生,就注定享受好的教育,上好學校。農村的小孩,上學都難!我聽我朋友說,XX學校,那些學生每天都只喝新鮮的酸奶,這些酸奶不能過夜的,白天喝不完,食堂工人就自己拿回去,他們也喝不完,最後只能拿來泡腳!”

“是啊!”高叔憤憤地表示同意。

“去年有個新聞,一個國企老總,叫賴小民,有100套房子,100個情婦。”我簡單講了一下這個事情。有錢、有權的人,總是和貪污腐敗脫不了關係。

“他媽的!”高叔很生氣,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現在的xxx已經變質了!貪官太多!”

“xxx上台之後,比以前好很多了。反貪污腐敗,打老虎。”梁叔說。

“反腐那都是權力鬥爭來的。當官的哪個不貪?那些落馬的,都是被對手搞下來,才揭了老底。”我說。

“XXX你知道吧?據說那時候他都準備進北京了,後來被搞下去。”梁叔說起了重慶的政治故事。

“對啊!”我很激動,因為梁叔這例子十分恰當。

“你有什麼辦法?換你去當官,你也貪!”梁叔說。這個想法挺唯物主義的,不像有的人睜眼瞎,總覺得貪官就像蛀蟲,清理乾淨就萬事大吉,或者想著有個青天老爺做主,就天下太平。

“我跟你說,這不是一兩個貪官或者一兩個清官的問題,整個制度都有問題!”我說。

“我們有什麼辦法?肚子都填不飽,操心不來這些事!”高叔說。

“那不是這樣,以前毛澤東帶著窮人鬧革命,不就打倒蔣介石了?”我反駁。

“現在這社會,你亂不起來。”梁叔說。

“誰說!”我表示不同意,“你不知道各地都經常有罷工嗎?只是這些消息都被刪除掉了,我們看不見。”

“你知不知道XX那時候(指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亂的很!整個村子,電線一拉,機關槍掃一通。最後還是給壓下去了。”梁叔又說起了那個年代的故事。 “社會亂了,對誰都沒好處!”他總結道。

“誰無緣無故去鬧事啊,那還不是被逼的麼?就好比,工人出來打工,都是掙苦力錢,誰樂意去討薪?有討薪那不還是因為有人欠薪麼。前段時間有的地方出了個政策,說什麼要打擊'惡意討薪',你們看到這個新聞沒有?你說這有沒有道理?”

“他媽的!還有沒有天理了!?”高叔又罵。

“哎!這你有什麼辦法?”梁叔說。

“有啊!像今天的五一勞動節,就是這樣,八小時工作制,就是工人團結,自己去爭取來的權利。工人自己一個人,總是被欺負,但是工人人多啊,只要大家都不給老闆幹活,什麼都會癱瘓,他們就不得不妥協!”接著我講起歷史上和改革開放以來的罷工故事。

幾位工友都沒有討薪或者罷工的經歷,但他們老鄉討過薪,偶爾抖音上也能看到一些工友發的維權視頻。不過,工友還是覺得,“團結起來爭取利益”有些遙遠。

太陽越來越高,幸好有片樹蔭遮住。這時候有個瘦瘦的平頭年輕人,開著電動車,停在我旁邊。電動車腳踏板上站著一隻黑狗,脖子上拴著帶鉚釘的皮項圈。他朝幾個大叔問,“在幹啥呢?”

大叔們笑著回答他說,“在開會呢,討論國家大事!”

這兄弟好像懂了什麼,邊點頭邊微笑。

這下到我慌了,想到梁叔開頭問我是不是政府工作人員,我倒怕這兄弟把我給舉報了。我小聲問許叔這人是誰,“不會去告密吧?”許叔笑著讓我別擔心,這是他們老鄉,一起幹活的,“都是老實人來的,放心。”

接著我們又開始“討論國家大事”。這哥們儿很能說,講了很多他不知道從哪兒看來的文革“秘史”……

你是大學生,你覺得現在這個社會怎麼樣?

工、學之間的權益在根本上緊緊相連。 (網絡圖片)

中午時分,有個瘦削的穿軍綠色長褲的大爺走過來和大叔們打招呼,手裡提著一隻拔了毛的雞,“便宜!三十塊錢兩隻,我就買了一隻”。但是他家裡——準確地說,是出租屋裡——沒有燒飯做菜的鍋,正發愁不知道怎麼搞呢。梁叔說自己那邊有爐子,可以過去他那裡煮。

我看時間差不多了,工友也要去吃飯了,我就準備和工友們告別了。突然想到什麼,我問工友,“大叔大哥,你們說,要是搞個學習班,你們高興來不?”

“啥學習班?”工友不解。

其實我也沒有想好怎麼解釋,我原意是學習馬列主義的學習班,但是一時不知怎麼說清楚,想了會兒,覺得“法律知識”可能比較容易理解,“大概就是像法律知識這樣的,學習怎麼爭取我們工人自己的權益!”

許叔笑笑,拍拍肚子說,“那不行啊!餓著肚子去聽課?”

“那——”我不知道怎麼接話了。

“你來這裡講還差不多。”許叔善解人意地說……

“哦,就你們一邊等活,咱們一邊聊唄!”我立馬理解了許叔的意思。

許叔點頭。

臨走前,我特地跟梁叔握了手,“梁叔,雖然我們在關於政府的問題上觀點不一致,但是我們還是可以交朋友,繼續辯論!”

許叔在一旁逗說,“他可是在村里當官的呢!”工友們哈哈大笑。

過了幾天,家里人從老家寄來一箱粽子,我就裝了一袋過去送給工友。幸好,工友們都還在原來的地方——不過,這也意味著工友們當天沒有活,也就沒有相應的收入。

當時有位第一次沒有見過的大叔,正蹲在地上,一言不發,皺著眉。我就問,“大叔,你咋了?咋看上去心情不好?”

許叔笑說,“他都一個月沒有開工了,心情能好麼?”

這位大叔抬眼看了看我,還是沒有說話。

可是過了會兒,他抬頭問我,“小妹,你給解釋解釋,你這傳單上,什麼是'無產階級'?”

聽到這個問題,我心情非常激動,恨不得一口氣把馬恩列斯毛的反抗剝削制度的學說講給工友。 “產,就是財產的意思,像農民有土地,這就是農民的財產,老闆有廠房,有機器,這就是老闆的財產,無產,就是沒有財產,就是工人,工人沒有財產,就只能給老闆打工……”

我話還沒有說完,大叔就打斷我,問:“你是大學生,你覺得現在這個社會怎麼樣?”

“我啊?大學生比工人好得多了,再怎麼樣,都能找到一份還可以的工作。不過大學生現在的地位也在滑落,也是被剝削壓迫的。”我想盡量描述小資產階級的狀況。

大叔聽了,微微點頭,又不說話了。

我繼續和其他工友聊天。

過了會兒,大叔又突然問我,“小妹,你是大學生,你對這社會有什麼看法?”

“嗯…… 我覺得現在這社會,太多黑暗了。其實大學生里面,也有很多人不滿的。”我在想大叔為什麼會兩次問同樣的問題。

這個回答似乎也沒有讓大叔滿意。不過大叔沒有之前那麼沉默了,偶爾也會插話到我們的聊天中。

聊著聊著,大叔第三次問我同樣的問題,“小妹,你有文化,你對現在這個社會怎麼看?”

我不知道怎麼分析好了,索性就說自己的想法,“我自己是不想生活在這樣的社會裡的,我覺得我們學生得跟工人聯合起來,打倒那些剝削壓迫我們的人!”

“那你呢?你別老問我啊,你對這社會怎麼看?”我反問大叔。

“我啊?”大叔用手指了指自己,思索片刻,輕蔑地說,“我什麼都沒有,你說我怎麼看?”接著,這個一無所有的工人,握起拳頭,狠狠地向面前揮去,彷彿要把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的舊社會的枷鎖,徹底地砸個粉碎。看來,第三個回答沒有讓工友失望。

(網絡圖片)

後記:

在和工友聊天的過程中,我不時對比起和家人朋友交流社會時事時他們的想法:比如對於賴小民,我一位在政府工作的親戚說,對於這樣的貪官,應該“辯證地看待”,“在貪污之前,他也曾經對社會做過貢獻”;對於現存制度的種種黑暗,“不要總盯著國家的黑暗面”,即便懷有些許不滿,也總還是祈禱著“社會總是會進步的”…… 絲毫沒有工人階級那種愛憎分明的情感,更沒有工人階級徹底砸碎這吃人的舊社會的決心。

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看到,工人對於社會的認識是樸素的,小資產階級在工人眼裡是教師、是“拿相機”在旅遊景點拍照的遊客,官僚和資產階級則是“當官的”和“有錢的”,是具體而不是一般,是特殊而不是普遍。不時,我們還會遇到“死人抓住活人”的情況——舊社會灌輸的意識形態(國家主義、民族主義、自由主義、歷史虛無主義……)時刻在模糊著工人階級的意識,成為他們接受社會主義、走向自覺的障礙。 “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並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並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繼承下來的條件下創造。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像夢魘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

但人的意識卻又擁有能動的一面,能夠把握社會歷史進程的規律,超越陳舊腐朽的現存規則,成為變革的先聲,正如啟蒙運動為法國大革命揚起“自由、民主、平等、博愛”的大旗,五四運動中的馬列主義將中國革命帶進新民主主義時期。今天,有志於改造世界的青年,手持批判的武器的青年,正是應當走到工人群眾中去,理論的現實力量才會由此生髮。


CC BY-NC-ND 2.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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