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子建

編輯/盧伊

55歲的劉靜臨出門前，戴上了一個能夠將半邊臉遮住的“防毒”面具。炎熱的夏天戴“防毒”面具，實屬無奈之舉，空氣中刺鼻的異味，熏得人難受，她不得不戴上面具外出。

劉靜家在葫蘆島市龍港區某小區，她於2016年搬到此地居住，此後幾乎每個晚上11點到凌晨1點，她都會聞到空氣中混合著多種刺鼻的味道，有殺蟲劑、重金屬的味道，有時還有股杏仁味兒，“感覺像誰掐著我似的，嗓子裡總有異物感。”

尋找異味的來源，劉靜發現這些刺鼻的味道來自居住地附近的工廠。劉靜此前身體健康，搬家到現居住地後，時常嗓子疼，特別不舒服，得了咽炎、濕疹等病，她認為這些都是“空氣污染對我的影響”。

對此，劉靜等葫蘆島人開始通過多種渠道反映問題。隨著葫蘆島的空氣問題逐漸成為輿論熱點，引發關注後，當地公開回應稱，已經針對涉異味企業開展專項執法行動，檢查的21家企業中，4家涉嫌超標排放等違法問題，已立案查處。

聞著化工廠的刺鼻異味，開始莫名生病

劉靜對空氣中的味道感到害怕，是在從鼻子裡發現一塊黑色異物後。

她記得那一天是今年7月3號。晚上9點多，她仰頭躺下準備睡覺時，感覺有塊異物從鼻子流到嗓子裡。摳出一看，是一塊黑乎乎的東西，有小指甲蓋那麼大，外面還包著一層白色的薄膜，放在手裡一捻就碎了。

她趕快去往葫蘆島一家醫院檢查。問診時，醫生無意間得知她住在龍港區，說了句“你們那邊空氣不好，以後注意防護”。醫生也說不上具體什麼病，只開了點治療鼻炎、咽炎的藥。

回家後，劉靜按時吃藥，卻一直不見好轉。她想起醫生提醒空氣不好的話，尋思鼻子裡的異物是不是與家附近的化工企業有關係。劉靜所居住的小區，距離遼寧世星藥化有限公司較近，騎自行車10分鐘即可到達。

劉靜鼻子中的黑色異物，一捻就碎成幾塊了（受訪者供圖）

公開資料顯示，該公司始建於1992年，前身為葫蘆島藥物化工廠，是從事醫藥、農藥、染料中間體和香料的專業製造商，主要產品有甲、乙基香蘭素等。值得注意的是，2021年葫蘆島市城區二氧化硫專項整治重點企業名單中，世星藥化公司赫然在列。

劉靜說，除世星藥化外，附近還有其他數家企業散發刺鼻異味。她居住的小區附近有菜市場、幼兒園、學校等，雖然刺鼻的味道熏人，但向相關部門投訴一直無果，也很無奈。

自2016年搬到現住小區，劉靜發現幾乎每天晚上11點到凌晨1點左右，都會聞到空氣中混合著多種刺鼻的味道，有類似殺蟲劑六六粉和重金屬的味道，有時還會聞到類似杏仁的味道。

自此，劉靜每天出門必須關嚴窗戶，但刺鼻的味道還是能從窗戶縫隙裡鑽進來。每次下班回家時，打開房門，便會聞到熏人的異味。為此，她先后買了口罩和工業用的防塵面罩，當“防毒”面具用。

回家後，劉靜不能摘下口罩，她認為空氣中的異味含有肉眼看不見的物質，會落到家具、地面上。因此她會先把家具表面都擦拭一遍，再用拖把把地面拖一遍。打掃完房間，她戴著口罩躺在床上，要等待一個小時左右，才會適應屋子裡的異味，“下班回家聞到刺鼻的空氣，心情特別不好，讓人受不了。”

搬到此小區前，劉靜身體健康，沒什麼病。搬家後，她患上了咽炎、濕疹、鼻炎等病症。尤其從2021年5月份開始，她嗓子總不舒服，每呼吸一口氣，喉嚨都會疼，像是有人掐著嗓子似的，總是有異物感。直至去醫院檢查，被醫生提醒居住區域空氣不好後，她才注意到自己的病症可能與長期接觸異味有關。

42歲的李強與愛人常年在外地工作，兩年前，他們才帶著孩子回葫蘆島上學。李強居住在北港工業區北側6公里開外，他第一次聞到刺鼻的味道，是在刮南風的時候，風裡有股類似六六粉的怪味兒。

初時李強並沒有在意，僅在異味出現時將窗戶關閉。直至一年半之後，他發現每天起床後，都感覺嗓子特別難受，像是著了火一樣，“總是想要咳嗽，嗓子發緊，髮乾，感覺嗓子裡有東西。”

令他沒想到的是，妻子也出現了類似的症狀，緊接著，孩子在此時期也總是不停地咳嗽。

在葫蘆島定居前，他們一家三口從未出現過類似的病症，這讓他有些懷疑是空氣問題導致的。他在網上搜索，發現不少葫蘆島人談到空氣問題對一些病症的影響時，都會提到北港工業區的多家企業。李強決定去實地查找異味的來源。

7月4日上午10點，李強與一位同樣關注葫蘆島空氣問題的朋友，一起前往北港工業區。進入園區後，他發現刺鼻的味道讓他沒有辦法正常呼吸，即使戴上N95口罩，仍能聞到很濃烈的六六粉的味道。

繞著北港工業區走一圈，李強和朋友又來到不遠處的沙灘上，發現多家企業的排污口，污水從20多個管道裡向外流淌。他們聞到一股強烈刺鼻的異味，用手撈起水，兩天后手上的味道才漸漸散去。

這段實地調查經歷，讓李強確信自己與家人的咽炎、嗓子疼、咳嗽等病症，與園區內企業排放的污物有直接關係。

李強實地調查中拍攝的排污河道（受訪者供圖）

曾經的藍天不見了，刺鼻空氣讓人不能呼吸

李明今年60歲，在遼寧省葫蘆島出生、上學、工作，60年來一直生活在這座城市。他居住在葫蘆島市龍港區，距離北港工業區直線距離約為5公里，該工業區內有多家生產化工、農藥產品的企業。

李明單位所在地位於該工業區的北邊，他的家在工業區的南邊。不管刮南風、北風，他總是能聞到濃烈的異味，味道直刺嗓子，讓人幾乎不能呼吸。到了夏天，無論天氣多熱，李明也不敢開窗戶，他覺得這就是一種空氣污染，“讓人不能正常呼吸。”

但在李明小時候，葫蘆島的自然環境良好，絕對不會發生讓人不敢開窗戶的情況。在他記憶裡，那時葫蘆島的天空是藍的，海水是清澈的。但現在，李明有時候去爬山，站在山頂上，只能看到葫蘆島被煙霧籠罩著，“你的視線都是很模糊的，看不清（這座城市）。”

劉靜也記得，20年前葫蘆島的天空飄蕩的雲是白色的，而現在的空氣讓人失望。她有時從葫蘆島出發去外地，半個小時車程離開葫蘆島後，才能看到藍色的天空。

李明回憶，原先葫蘆島有一家生產鋅的企業，排放的煙霧有著強烈而刺鼻的硫酸味兒，幾乎讓人不能呼吸，當地人將此取了一個名字：“硫酸煙”。後來，居民們多次向相關部門反映，這家企業經過整治後，排放減少，“硫酸煙”才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善，但還是能聞得到刺鼻味道，只是比原來弱了一些。

多位受訪對象均表示，目前北港工業區的多家企業中，世星藥化排放的味道最為嚴重。 2022年3月後，刺鼻的味道越來越重，周邊龍港區望海寺街道、北港街道等受影響最大。

劉志居住在望海寺街道區域。他說，門窗關閉後，刺鼻的味道還能滲透進來，引發劇烈的咳嗽。開車上下班路過排放異味的企業，味道更濃，關上車窗也能聞到，戴兩層口罩根本不管用，在車裡也需要N95口罩。

劉靜出行時戴的“防毒”面具（受訪者供圖）

以前，劉志一直保持著晨跑的習慣，自去年7月之後，他已經放棄跑步。

“空氣潔靜是關係到子孫後代的事情，不能只顧發展，把人的生命健康拋在一邊。”劉誌等受訪者均曾向當地環保部門、12345熱線等多次反映問題。有消息顯示，2022年5月下旬，當地生態環境局對龍港區、北港工業區涉味企業排查後，發現異味來源主要為兩個方面：一是積存危險廢物產生的異味，二是北港、龍港區域內化工企業排放的廢氣。

其中，積存危廢的興明環保，自2021年7月31日危廢倉庫發生火災後，一直停產，直至2022年3月初，該公司啟動事故後庫存危險廢物的自行處置工作。由於處置過程可能會導致間斷性揮發性氣體外逸，造成周邊空氣產生異味。 4月中旬，該公司停止自行處置後，市生態環境局檢查時發現危廢儲池周邊區域仍有異味，5月全方位檢查時亦發現危廢暫存庫封閉不嚴、導致揮發性有機物收集處理裝置運行不佳問題，要求整改。

排查還發現，北港開發區及其周邊涉及廢氣排放的企業產生異味，市生態環境局成立執法工作專班，嚴厲查處大氣污染物超標排放、污染防治設施不正常運行等違法問題。

但這份調查結果，並未得到當地部分居民的認同。

有人選擇搬離葫蘆島，也有人留下希望解決空氣問題

39歲的陳樂居住在葫蘆島市望海寺區域，從他家的陽台上向外看去，不遠處便是葫蘆島鋅廠的巨大煙囪。在家裡，他能聞到硫酸的味道，還有金屬氧化後的味道。

北港工業區在陳樂家的正北方向，直線距離約3公里，刮北風的時候，濃烈的異味即使關窗仍能聞到，他不得不更換密封性更好的窗戶。而在他上班必經的錦湖路上，十公里的距離，他都能聞到刺鼻的味道。

從陳樂家的陽台，可以看到工業區企業的煙囪（受訪者供圖）

陳樂也看到了當地對涉異味企業的調查結果。但公佈後，他仍能聞到刺鼻的味道。為此，他向當地多部門投訴，相關工作人員回复均為：之前有關企業發生火災，相關產生異味的東西後期掩埋處理了。

陳樂並不認可這一解釋。他向環保部門工作人員反映異味問題仍存在，只要來現場實地看一看就清楚了，可這位工作人員沒有認同陳樂的意見。

為此，陳樂也前往散發異味的區域實地調查，尋找異味的來源，他鎖定了先達農業、葫蘆島鋅廠等涉異味企業的位置，並向當地環保部門傳遞了相關信息，但目前沒有得到什麼回應。

直至7月5日下午，葫蘆島市召開大氣污染防治工作推進情況新聞發布會，稱5月下旬起，有市民反映“葫蘆島區域空氣異味”的問題，市生態環境局高度重視，立即組織相關科室、執法人員、專家和第三方機構、公安環保組成執法工作專班，對龍港區與葫蘆島經濟開發區、高新技術產業園區涉異味企業開展專項執法行動，範圍覆蓋21家涉氣重點企業。

截至目前，檢查企業21家，排查發現問題31個。其中，涉嫌超標排放等違法問題企業4家，已立案查處；針對其他問題，責令企業迅速整改，現已完成24個問題整改。根據污染源在線監控平台數據分析，專項執法行動取得明顯成效。目前，21家重點管控企業在線監測達標排放率為100%。

通過近期對龍港區、葫蘆島經濟開發區、高新技術產業園區的全覆蓋檢查，基本確定區域異味問題主要來源為葫蘆島經濟開發區危廢處置、農藥中間體等化工行業企業。

下一步，市生態環境執法部門將鎖定幾家涉異味重點企業，實施點對點精準管控，嚴厲查處企業的違法行為，要求企業製定環境問題整改方案，並立即落實整改措施，力爭在最短的時間內管控異味工作取得更大成效。

陳樂實地調研拍攝的排污口（受訪者供圖）

陳樂、李強等人也看到了一些對涉異味事件的媒體報導，他們希望此舉能有效果。但也有人因無法忍受異味，選擇了離開。劉靜就是其中之一，她決定在尋找到合適住處後，馬上搬家離開。

李強同樣也在考慮搬家。為防止空氣異味影響全家人的身體健康，他購買了三台空氣淨化器，一個房間裡放置一台。即便如此，李強認為這只是暫時的方法，從長久考慮，搬家才是理性選擇。但因孩子上學的問題，他與妻子商量後決定，先觀望一段時間，若空氣質量沒有改善，“肯定是要離開葫蘆島的。”

李明的一個好友，三年前就因空氣異味離開葫蘆島，舉家遷往大連。這位好友勸李明也離開，李明搖搖頭拒絕了。他覺得搬家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我們愛葫蘆島，希望能夠解決空氣問題，讓更多的人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