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 | 何韵诗的舞台,在亲爱的黑色里看见光
作者:李薇婷(原文发布于2021年9月26日)
「当一个城市连一个演唱会也再也容不下,作为歌手更要放声唱、高声唱。」这是香港音乐人何韵诗的宣言。她在遭受政治压力威胁,以及演出场地反覆被取消的境况之下,坚持以网上直播的方式举行演唱会: 「衷心感谢各位力撑,场地没了,舞台仍在」。
9月12日晚上8时至深夜,演出进行,无数听众、歌迷与支持者涌进了在线串流平台。
在谈谈这次演唱会的文化意义前,我想先解说流行文化于香港(特别是眼下)的复杂意义。与中国内地一波整顿艺人、整顿背后资本流通,顺道打击娘炮及追星文化的高调施压相互对照下,香港政府突然追究过往高调发声支持社会运动的明星,令所谓主流娱乐圈顿时和时局息息相关。何韵诗演唱会,从准备阶段的阻力,到表演场地风波,再到决定以直播模式在网路继续举行,都令这次演唱会成为文化文本,供予各种解读的可能。
有人或提倡不应施加政治解读于娱乐,以及明星本身。这种说法或多或少建基于研究流行文化的基本方法论:娱乐工业(包括电影、音乐等)背后有资本议题,工业系统中的文化产物受资本所限制,往往不宜忽略资本,而过度解读其意义。这种研究方法自是有其理由:早年的娱乐工业受资本所限,面对明星形象的建立、乐曲生产的公式、以及各种工业之间的协作(例如早年香港电影与音乐工业的合作),研究者虽然肯定工业中音乐工作者和创作者的能动性,也不仅把观众当作被文化工业控制的「愚众」,但对流行文化现象背后的资本运作,必须心存警戒。
但逐渐地,媒体转型,流行文化不再被局限于细小的电视框中,转而向串流影音和网路世界,创作者与观众都走进更加碎片、分众的年代,再也难有主导一切潮流的所谓主流文化,娱乐的含义也更加多元。
再来是何韵诗这个人。把何韵诗放在上述关于流行文化的说法里,也很有趣。
何韵诗先是音乐工业内的人,后来脱离音乐公司,2015年成立Goomusic转型为独立歌手。当时,何韵诗已经参与不少的社会运动,成为香港的Queer icon。回想身处音乐工业时期的何韵诗,因为与黄伟文多有合作,也渐渐争取到许多展演自己性别身份和社会身份的计划:包括她演唱多首同志议题歌曲,以及她令人难以忘怀的社会议题概念大碟Ten Days in the Madhouse和参与纪录片《十日谈》——我们不难看见香港音乐作为工业的一份子,同时有保存个体、对抗机制的可能性。
然而,何韵诗的「离经叛道」之所以令更多人关注,并不见得来自上述音乐计划的自我表达,而是来自她所遭遇的审查与打压。演唱会先被取消场地租约,再经「秘密安排」转成串流直播,明显是政治结果,无怪听众会觉得舞台中的她有种悲壮之感。
朱耀伟在谈论广东歌的文化意义时曾提到,广东流行曲往往在香港动荡之时成为民众取用的符号,在这种取用之中,人们认为广东流行曲可以呈现其身份认同。这正是广东话流行曲之于香港文化的意义所在。相类似的,在近年政治语境中,「大众文化」,这一在威廉斯口中由平凡大众所衍生的、与官方意识形态未必吻合的文化呈现,再一次成为香港人有心调动,来展现个人能动性的符号。
何韵诗的演唱会,亦调动许多早年的自我表达。演唱会里有不少歌都来自她较早期的唱片,经年之后,以独立歌手的身分,经历众多社会动荡后再次演唱,又为旧歌附上新的意义。从选曲上来说,把演唱会的编排当成何韵诗的自述也不为过。 〈在青木原的第三天〉 、 〈光荣之家〉 、 〈沙〉 、 〈出走太平洋〉均在质疑自我,先破后立地建立「我」的存在意义,成为演唱会的序章:「the forest in me」。
但又不只是一位歌手的生命历程自述。整个舞台的设计、灯光及走场,更有意识地将这次演唱会贴合到当下社会语境之上。
在立场新闻拍摄的纪录影像里,我们可以看见何与一众工作人员在讨论如何重新在这暂时的秘密基地处理演演会的舞台。纵使空间有限,器材有限,然而演唱会导演提到,希望保留舞台天然自带的「光」——来自通风口的光,以及背面墙上的一个洞所透射下来的光。事实上, 「光」成为这个有限空间里贯穿全场的设置。
在何演唱述说自身意义的歌曲时,舞台的灯光不太亮,观众只能隐隐看见围在舞台边的几道「铁轨」的阴影——是一个星球吗?何韵诗站在台中央,仿佛在星球中唯世独立。然而,当字再次浮现,the sun in me, the secret in me, the night in me, the music in me 四章接连而来,何韵诗自行将演唱会与社会现实拉上关系。
起先,台上的灯源只是悬吊在台中心的灯泡,当她演唱《金刚经》 、 《茫茫》 、 《光明会》 ,这些歌伴随着她与灯泡对峙、拉扯、对打,一时成为可供文化解读的复文本。我们当然可以将之当作是歌手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然而,我们也可以从歌词之间,解读出群体力量的指涉与肯定。我们也不会忘记这只概念大碟里,由麦婉欣操刀的《金刚经》音乐录像里,所代表的群体力量;以及《旧约》里全身黑色、以一抵百的何韵诗。 《旧约》在这次演唱会里,与《亲爱的黑色》相映成趣,舞台由暗转光。本来是悲壮的歌,反倒成了光亮的证明。
整场演唱会,从歌曲编排、舞台设计,再到其与政治语境下衍生的文化意涵,正如此,一再呈现出一种光亮明丽。
说罢了许多演唱会里「光明」的一面,我还想将演唱会放回音乐工业的话题里。
演唱会最后一首歌, 〈你尚未成为的〉 ,是个有趣的结尾:被政治强行中止的演唱会可以网路直播继续,那么,政治低压下的路,怎么走?对何韵诗而言,The answer in me,答案在自身。唱到这里,何韵诗已经把自我的质疑与重建,对社会的抵抗与反思,都扛在「自己」的肩上。她大抵也成为了《妮歌》里面疗愈众人的歌手,将当年送给师傅梅艳芳的歌,在纪念的同时亦唱出自己。
当我们思考「前路怎么走」时,关于文化工业的问题还是抛掷回来我们面前。法兰克福学派对于文化工业作为一种资本流通的媒介,有很强烈的批评。文化工业吊诡地将本来对立的「文化」和「工业」合并成娱乐大众的商品。一如音乐,我们可以将之当成娱乐,麻木愚众、吸引消费,并且将观众对社会的不满消解,最终又臣服于资本制度之中。而在政治上,娱乐也有其驯化的功能。一如早年香港殖民政府在六七事件后马上举行「香港节」便有此用意。
音乐可如此被解谈为娱乐的一种。同时,何韵诗又深明音乐之于文化的意义不止于娱乐大众。何韵诗演唱会的光明,正在于她以娱乐的模式,重新解放了娱乐在麻木群众以外的文化功能。演唱会被政治打压而取消,观众转移到网上平台,其潮撑意志之高涨,一时竟拉垮了伺服器。难道不是已经「成就了什么」吗?把〈你尚未成为的〉放在结尾,实在很有一股何韵诗自言的「牛」劲。
我想到的问题是,创作者之外,大众可以自觉地主动调用流行文化符号吗?我们已经成为了文化工业的「参与者」了吗?政治高压之下,娱乐究竟所谓何事?究竟要将娱乐当成消费的一种,抑或是取用「娱乐」所提供的大众文化符号,将之转化成力量以对抗资本和政权?那还真是大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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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于《世界走走》 。 《世界走走》是一家新起步的、希望做成具有性别意识的国际新闻电子报,冀以跳脱二元的崭新视角,诠释各地的迷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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