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ears & Years：辛辣的政治諷刺與預言，是我們所處的魔幻現實

2019 年 7 月 11 日

NGOCN出品

本文涉及大量劇透，請謹慎閱讀

在系列小說《哈利波特》裡，湯姆·里德爾給自己改名為“佛地魔”，但很少有人敢直呼這個名字，更不會有多少人記得他原本叫“湯姆·里德爾” 。大家更傾向於叫他“神秘人”，他成為了連名字都不能提的男人。

而在過去的一個多月裡，中國大陸有不少觀眾也在觀看一部連名字都不能提的英劇。這部英劇由BBC與HBO聯合出品，英文原名為Years and Years，國內的譯名有未來歲月、此去經年、歲歲年年等。這部6集的英劇，講述了Lyons一家在未來15年間的悲歡離合。

該劇第一集播出後，在豆瓣曾短暫存在過一個條目，當時評分達到9.5分。但在第二集開播前，該條目已被豆瓣刪除。之後網友們屢次重建該劇的條目，也鮮有活過24小時的。

國內幾乎沒有字幕組敢製作該劇的中文字幕。唯一堅持製作該劇中文字幕的Dreamer字幕組，其微博也已炸號。到今天，「Years and Years」這個欄位在包括微博、微信在內的多個社群平台也已被「全面封殺」。在百度網盤，名字帶有該欄位的檔案甚至無法產生共用連結。比之“佛地魔”，“Years and Years”有過之而無不及。

到底是怎樣的一部英劇，在BBC才播出了第一集，就在牆內實行全面的封鎖？答案或許就藏在這個鏡頭裡：

領導人形像在中國內地一直受到較全面的保護。考慮到近年來言論空間的加劇收緊，這種對最高領導人的“羞辱”，必然觸及其逆鱗。

在劇中，中國在南海建造了一個人工島，名為“紅沙”，該島實質上是一處軍事基地，建造目的在於擴大中國在南海的軍事影響力。這個「現實」也違背了中國政府的敘事，在其論述中，美國才是南海軍事化的推手，中國進行的島礁建設初衷是「完善民事服務功能」。

第一集裡，直到2024年，中美貿易戰仍在進行中。在多重因素影響下，美國總統川普在任期的最後數日下令向紅沙島發射核彈（該劇預言川普將連任）。上面這個鏡頭，便是核彈在紅沙島爆炸後，英國難民營裡的人們狂熱地高舉兩國領導人的人偶。這個情節是第一集的高潮，也可能是最吸引中國觀眾的地方。

這是該劇對未來社會的其中一類預言。未來這15年裡，國際局勢與各國政治狀況將持續惡化。在第二集，該劇預言習近平與普丁都會成為終身製最高領導人，如今的美國副總統彭斯則當選為美國總統，但川普在幕後操縱著彭斯（至少，劇裡的角色Daniel是這麼認為的）。

Years and Years對未來社會的另一類預言，則是科學技術的發展如何進一步改變我們的生活。

在不遠的將來，網路科技的發展會加速異化人際關係。青少年Lee長時間盯著螢幕或戴著VR眼鏡，與母親Rosie的聯繫變得更少，也更為叛逆，有犯罪與暴力傾向；家人間的家長里短也是透過Family Link來談論，線下的交流時空轉向線上；由於網路通訊便利，人們普遍在家辦公，但工作效率很低，政府不得不提出「城鎮時間」的概念，呼籲人們回到辦公室工作，恢復955的作息習慣。

這其中最大膽的想像，當屬「跨人機」（Transhuman） 。 Bethany在第一集時向父母“出櫃”，稱自己為Trans，父母誤以為她是跨性別（Transgender），但她的自我認同其實是跨人機（Transhuman）。根據她在劇裡的自述，她也是「生錯身體」的，實際上她應該是機器。 「我的肺充滿了空氣，像個風箱似的一進一出，感覺特別蠢。」當她體內的機器越多，她便越感到舒適自在。她的最終目標是要將自己的意識上傳到網路。

意識上傳與身體改造作為科幻概念，並不新鮮，該劇的創設在於使用「Trans」來對其進行重構，進而提出「Transhuman」這個身分。這個設想豐富了我們對「Trans」運動的想像，也使得「賽博格」這個科幻與政治概念擁有了更多的可能性。

後來，Bethany參加政府的項目，改造自己的身體後，曾面臨到底要不要使用自己的技術來參與揭露政府醜聞的抉擇。一旦參與其中，留下了自己的「違法」記錄，那她的改造可能會被收回，這意味著她體內的電線會被拔出來。科技到底應該在我們的生活中扮演怎樣的角色？技術人員是否可以持有「技術中立」這一政治立場？科技到底是誰的，私有、國營還是大家共享的公共資源？這都是Bethany的這個困境所蘊含著的技術倫理困境，該劇對此也有所涉獵。

如上文所述，Years and Years 的預想及討論涉及的領域廣泛。但對於那些在第一集「入坑」的觀眾來說，看到第二與第三集時，能明顯感受到敘事格局的縮小。

第一集美國向紅沙島發射的核導彈，讓人感覺世界末日已經到來，但劇裡只用「中國做了讓步」、「美國受到製裁」便帶過了這個事件。到了第二集大家還在各自的家裡看著Edith在電視上接受採訪，相安無事。觀眾們，尤其是期待看到更多後續的中國觀眾，可能會對此感到非常失望。

對Years and Years抱持這種期待的觀眾，恐怕對此劇的定位有所誤解。為了更好地說明這一點，讓我們回到第一集第一場戲。在那場戲裡，Lyons一家在各自的屋子裡看同一檔時政類圓桌節目的直播，同時在各自的智慧型手機上一起討論Vivienne Rook在該節目裡如何出言不遜。

Years and Years的確是一部政治類迷你劇，但其調性並沒有脫離家庭劇的範疇。觀眾們是透過Lyons一家的眼睛，來看到自己所處的環境如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惡化的，並且自己在這股洪流中又將扮演怎樣的角色。

在這場戲裡，不同的家庭成員對於Vivienne有著不同的反應，影射著不同的價值立場，這些在現實中都是真實存在的，更是美國人對於川普曾經有過的反應。

劇中的另一場戲則更為直觀地呈現了Lyons的家庭成員各自持有何種政見。在第三集的英國大選裡，部分家庭成員一起到投票站投票，所有參加線下投票的人都獲得了鏡頭，觀眾可以知道ta投給了誰，並且可以把ta的投票與ta之前的言行聯繫起來去理解。大哥Stephen投給了工黨，其妻子Celeste投給了保守黨，外婆Muriel投給了四星黨（四星黨由Vivienne Rook創立，她也是該黨黨魁），四妹Rosie投給了四星黨，二姐Edith直接在選票上劃了一條斜線，誰都沒投，Daniel投給了保守黨。

筆者把Stephen提取了出來，試著對他進行分析。 Stephen是個很經典的中產直男，工作內容是金融投資諮詢，因為工作需要，對時政新聞非常關心。他自視甚高，認為其他人沒有自己聰明。當許多人已經無法負擔倫敦的高額生活成本時，他一直能在倫敦紮根，直到系統性金融危機，銀行大規模破產，他失去了上百萬英鎊，灰溜溜地回到曼徹斯特的外婆家。到了第三集，他為了謀生身兼數職，全年無休，薪水也只能勉強抵得上日常開銷。他是在這個狀態下把票投給工黨的，他認為自己絕對不是會投給四星黨的那種「愚眾」。

到了第五集，他為了能獲得更高的薪水，心甘情願被曾經的同學當做「猴子」來使喚，得以進入一家智囊團工作。這家智囊團後來中標了Vivienne（此時她已是首相）秘密招標的“往昔之所”，Stephen因而知道了“往昔之所”的真實面目——政府用來安置“多餘人口”的集中營。此前，Stephen一直對弟弟Daniel的死耿耿於懷，他堅持認定Daniel是被生前的未婚夫Viktor害死的。抱著這個想法，Stephen公報私仇，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把Viktor轉移到了“往昔之所”，給Viktor判了死刑。短短數年過去，他已經徹底成為四星黨的同路人。

該劇推出「往昔之所」的手法相當精彩。一件又一件看似孤立的事件，或多或少促成了這個集中營的出現。那些難民、非法移民，甚至是因為氣候惡化與環境污染而無家可歸的英國人，都有可能被送到「往昔之所」內，「消失」掉，從社會中清除。

第一集的開場，當時還未成為首相的Vivienne在節目裡表示完全不關心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衝突，只在乎自己家的垃圾能不能被按時收走，獲得了台下觀眾們的掌聲，便已為「往昔之所」埋下了第一個伏筆：我們並不關心ta人的遭遇，只關心自己的市井生活。

到了第二集，Vivienne在選區議員補選時推出了Blink（譯作“閃光”） ，類似於電磁脈衝的裝置，能強行讓所有電子設備下線。她聲稱將「閃光」合法化，發給學校與老師，讓所有未成年人無法上網瀏覽色情片。這種針對未成年人的“保護”，在第六集成為了屏蔽“往昔之所”的信號，讓集中營裡的人無法向外求助的控製手段。

第三與第四集的大選，四星黨戲劇化地合法獲得執政黨地位，是建造「往昔之所」最關鍵的一步（如上文所述，Vivienne是該黨黨魁，這使得她成為了首相）。再之後，大規模長時間的降雨導致許多人無家可歸，大量的人口安置與流動，為政府運作「往昔之所」提供了絕佳的煙霧彈，難民們會在安置的過程中「消失」掉，運送到集中營。到了第六集，傳染病「猴流感」大規模流行，許多感染者被送到「往昔之所」內，用以感染集中營裡的難民，集中營的「工作效率」大大提高了。至此，所有看起來無關的孤立事件連在了一起，共同孕育出了「往昔之所」這個可怕的怪物。

Edith嘗試救Viktor逃離「往昔之所」時，一群持槍的「保全人員」攔下了ta們

那麼，這個過程中真的完全沒人試圖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嗎？當然是有的，二姐Edith這樣老道的運動積極分子自不必言，劇中更安排了Daniel與Viktor這條線，來說明那些在時代洪流中孤軍奮戰的人，最終落得了何種下場。

Daniel是曼徹斯特市政廳住建部的官員，為難民們建造、安排臨時住所，他在難民營裡遇到了來自烏克蘭的Viktor。劇中的2024年，同性戀者的生活境遇依然非常惡劣。 Viktor在祖國被父母舉報，此時的烏克蘭已經被俄羅斯佔領，或者說，“成為了俄羅斯領土的一部分”，俄羅斯的反同法律因而在烏克蘭適用。被舉報的Viktor遭到電刑虐待。

Daniel與Viktor在難民營中相愛，Daniel窮盡一切手法希望能與他一起生活。英國把Viktor遣返回烏克蘭，Daniel便策劃了Viktor偷渡到西班牙的計劃，希望西班牙左翼政府能為Viktor提供庇護。計劃成功後，西班牙左翼政府卻倒台了。極左派政府上台，Viktor再次面臨遣返的危險。 Daniel決定鋌而走險，希望能把Viktor偷渡回英國。然而事與願違，Daniel最終命喪英吉利海峽。

為眾人抱薪者，已經凍斃於風雪，更何況Daniel還不是真的想要幫助“眾人”，他只是想要和自己的愛人生活在一起而已。而我們任由這一切就這麼發生了，我們任由善良的人們平白死去，我們任由「往昔之所」無聲無息地屠殺掉無辜的人。就像Gran在第六集開場的飯桌發言所說的， “這一切都是你們的錯”。

不過該劇的結局還是頗為浪漫的。在第六集，Lyons一家決定不再沉默。 Edith計畫率眾人營救Viktor，並把「往昔之所」內的訊號屏蔽塔給炸掉，拿出手機直播「往昔之所」的真實狀況。

Bethany與其他一些「跨人機」的程式設計師利用自己的技術，確保Edith的錄影將被全國所有人看到。 Rosie也不再忍耐，開車衝破宵禁的閘門。 Stephen則迷途知返，把一直以來收集的「往昔之所」內部文件作為證據發給了警方。更重要的是，Lyons一家只是大規模行動的一部分，還有更多的人也做了類似的事情，將「往昔之所」公之於眾。

最終，四星黨政府倒台，首相Vivienne Rook被捕入獄。雖然Gran也預言，一個小丑倒下，下一個小丑就在來的路上，但這依然不失為一次勝利。只要我們不再袖手旁觀，只要看到真相，那我們就能贏。

Years and Years裡，有很多淺顯易懂的影射，也有相對複雜的隱喻。像是商人出身、口出狂言的Vivienne Rook，很顯然是在影射美國總統川普。她的許多口頭禪是亦步亦趨地在模仿川普，例如「假新聞」、「孤獨的英國從未如此偉大」。

但筆者認為她的衣著，以及「四星黨」這個名稱，也相當值得玩味。她將政黨取名為“四顆星”，是用來紀念她在電視直播節目中曾說出“Fuck”這個詞，繼而引起巨大爭議的往事。 “Fuck”如果不能被說出來，便成了“****”，這就是四星的來源。她認為四星黨是向著「五星」去努力的，而「五星」作為政治符號，筆者相信國內的觀眾應該是不陌生的。除此之外，她成為首相後只穿紅色的衣服，以及Stephen和她說斷電是因為俄羅斯攻擊英國網路時，她回道「別傻了」。這些線索足以構成一條頗具說服力的隱喻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