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墙内的女权主义者大多显得很愤怒?
本文基于我自己的观察和体会写就,并不代表所有和我相同成长背景的女权主义者。
Trigger Warning:文中有很多女性相关的恶性社会事件再现。
感谢马特市,各地的中文写作者得以交流。 之前她乡和马特市推出的婚恋问卷似乎让一些女性市民感到不解和不适。该问卷是基于墙内网路的舆论环境和近期热点所写,没有充分考虑到马特市里很多人缺少背景资讯。我看了一些回应的文章和评论区的讨论,决定写这篇抛砖引玉,希望能促进泛华语圈的女权主义者互相理解和支持。
每个社会的情况都十分不同,我们不可能照搬其他社会里走过的路,所以采取何种方式很难有定论,但我相信互相了解总是有助于发现新的视角。台湾的性别平等能有今日必然也是走过了艰难的斗争道路的,比如惨遭杀害的彭婉如和因此发生的“1221女权火照夜路大游行”。我相信当年经历此事的女权运动先驱者们也有同样的愤怒燃烧在心口。
如今的女性总统和性少数婚姻得到承认都是令我们羡慕的成果,也是我们根本不敢想的。
我们现在的情况大概像深陷沼泽的人,或是开水锅里的青蛙,只要反抗不够激烈,随时都有灭顶的危险。
故事一
如果你是个女性胎儿,那你有超过百分之十的概率见不到这个世界,每一百个女性胎儿里就有十个会被故意打掉。
在没有干预措施的情况下,出生人口性别比的正常区间应为103到107(以女婴为100)。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出生人口性别比开始偏高并持续上升,从1982年的108.5上升到2005年的最高值118.6。近年来,随着计划生育政策逐步放开,出生人口性别比开始下降,2015年降至113.5,2017年进一步降至111.9。但中国仍是世界上出生人口性别比失衡较严重的国家之一。 (来源)
你顺利地来到这个世界,但父母却不想给你上户口,还把妳送去没有孩子的亲戚家寄养。
在2016年国家取消一胎制之前有大量女童的存在被隐匿,方便父母偷偷生二胎三胎,指望生出个儿子传宗接代。
到了上小学的年龄,政策放宽,你顺利上了户口,接受了九年制义务教育,进入了高中,被学校老师性侵,你不敢告诉别人,直到怀孕了才被家人发现。家人全都骂你“骚货”,指责你勾引男老师,给家里抹黑。为了要打胎钱,家长带你闹到学校,学校息事宁人赔了你一笔钱,让你签了封口协议。性侵你的男老师照样教课,你却被劝退休学。家里带你去私人小诊所堕胎之后把剩下的钱给你弟弟买了台新手机,你靠着自身免疫力扛过了这些恢复了身体,但之后几个月的月经都痛得死去活来。
家里并不想给你另找所高中完成学业,以你弟弟将来上大学要学费为由把你打发去广东打工,即使妳一直考年纪前三,老师都觉得你能上一本,你弟弟连考高中都危险。
张佳梅校长奉献自己的一切办了所免费女子高中,让1600多位山区女性完成了高中学业,考出大山。直到她的行为被广泛报道,才有政府拨款助学。 (应试教育的优劣暂且不论,我国现实就是偏远地区的女生只有通过高考考到外面的大学,才有可能脱离早早被安排结婚生子的命运,对自己的生活有更多的掌控权。而她们能完成高考之前的教育的机会又很少,所以这位校长想让偏远地区的女生有更高的几率读完高中、考上大学。)
你打工赚不了多少钱,还每个月要寄钱回家给你弟弟攒学费。你在那里认识了一位元同乡,和他恋爱结婚了。婚后因为生活不顺他开始动手打你,刚开始只是扇巴掌,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你向家里哭诉,他们只叫你不要惹他,被打要忍耐,夫妻争吵是正常的,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后来有一次你被打得实在太严重了,邻居报警叫来了员警。结果员警只是站在门口教育了你俩几句: “夫妻有什么事好好说,女人要多照顾男人养家不容易,男人也要让着点女人,不要整天吵架扰民。你们的家务事我们外人也不好多说。”你偷偷去民政局问过能不能离婚,民政局工作人员说提出离婚之后要有三十天冷静期,如果到法院起诉法官第一次也不会判离,都会让你再给男方一个机会。
全国妇联2011年的一项调查显示,约四分之一的女性曾遭受辱骂或殴打,或被配偶限制人身自由。但活动人士援引被虐待妇女的采访估计,这个数字要高得多,尤其是在新冠病毒大流行期间,千百万人被禁足家中之后。尽管中国已在2016年出台了反家庭暴力法,但极少处罚违法者。婚内强奸仍然合法,女性说法院的限制令很少得到执行。 (来源)
你害怕提出离婚之后男人更加往死里打你,你没命撑过三十天离婚冷静期,你也没钱搬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只能打消了念头。最后因为长期遭受毒打,你在他再一次的施暴之后离开了这个残酷的世界。而杀死你的人只被起诉犯了虐待罪,判刑六年半。
北京26岁女孩结婚十个月被配偶王某宇打死,王某宇被判虐待罪获邢六年零六个月
故事二
让我们重新假设,你出生在一个父母疼爱的小康之家,你是家中独女(中国实施了45年的一孩政策),生活幸福。在学校常考年级第一,但你的老师永远会对你说“不要骄傲,男生后劲足,等上了高中他们就超过你了” 。等到高中那些男生还是不太行,你各门课都名列前茅。等到要分文理科了,家长老师都对你说“女孩子没有理科头脑,学个文科以后找个安稳工作就够了” 。你喜欢数学,你在家和家长对峙了很久终于选了理科。
你如愿以偿考进了名牌大学的数学系,大学四年你依旧刻苦钻研,畅游数学的海洋,到了要保研(保送研究生,即研究所)的时候,你各方面积分依旧数一数二,但本校的老教授都不想收你,都想要排在保研名额倒数两名的两个男生。甚至对系里没有保研名额的男生们许诺,只要考过及格线,他们就愿意收这些男生,还抱怨自己带的女学生太多了,每年都没几个男生能考过线,都被女学生把名额挤掉了。你气愤地把此事发在学校网路社区,结果被同校男学生群起而攻之,甚至人肉出了你的专业和名字,对你进行人身攻击甚至当面的羞辱,并幸灾乐祸“这就是打拳的代价。”
很多高校的部分专业纷纷对男性进行降分录取,甚至有研究生博士生导师明说只想招男生。考公务员也有男女不同分录取的现象。 (来源)
墙内但凡有女性在网路或者现实生活里抱怨受到的性别不公,必然有男性贬损其“打(女)拳”。也是引起当下网络性别对立十分显着的原因之一。
脱口秀演员杨笠因为几个嘲讽男性特质的段子被全网长期辱骂,还招致相关政府部门批评挑动性别对立。至今不敢再讲类似的主题。
你看透了这些老师的嘴脸,一气之下放弃了保研,选择就业。因为毕业于名校数学系,找工作十分顺利,基本投了简历都能拿到面试。但每次面试时HR都要反复盘问“有男朋友吗?打算结婚吗?什么时候要孩子?要几个?”你不敢说自己是拉拉,只能向HR保证没有男朋友,短期内不会结婚生小孩,最后终于有一家给你发了offer。
中国公司招聘很多明着根据性别性向年龄等资讯筛掉候选人,并且对未生育的年轻女性十分排斥,认为她们将来生育会成为公司的“赔钱货”?政府开放三胎政策之后连生过两胎的女性都会被拒绝,认为她们有可能生育第三胎让公司蒙受损失。中国政府想要拉高生育率的方式是进一步压缩女性的就业机会,加大女性离婚的难度,而不是通过提高社会福利、避免职场歧视来降低女性生育的风险和成本。
你还没入职满一年,在一次独自旅行的过程中失踪了,你家人用尽了一切办法也找不到你,肝肠寸断,没有一刻忘记过你。二十年后,他们从一则社会新闻里认出了你,你已经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不成人形,被人用铁链拴在一个小黑屋里,每日给你喂饭仿若给狗喂食。把你买去的男人已年过六旬,身边还跟着他强奸你之后生下的八个孩子,他因为“单身父亲抚育八孩”反倒成了当地的扶贫典型,广受赞扬。
2022年初,徐州丰县被拐卖囚禁强奸生子八年多的受害者,在全网的关注和舆论的强烈谴责之下也没能被解救出来。事情爆光之后有位名叫乌衣的网友跑去徐州想去救她,结果被当地警方以莫须有的“寻衅滋事”的名义拘捕,不久后就与他人失联,至今下落不明。如今不但铁链女的新闻在墙内被删得一干二净,乌衣也成了敏感词。
故事我编不下去了,实在太过沉重。这些情节都脱胎于近年中国各地的社会事件,我在查证新闻和法规的过程中仿佛看到无数个女性的灵魂在呐喊哭泣。
同胞女性受到的来自父权和极权双重的压迫肯定比我这里列举的残酷得多,也许对于生活在可以自由发言上街、进行社会运动的社会里的女权主义者而言,我们通常显得过于愤怒。很多刚开始说话温和的女权主义者都会被匪夷所思的大量辱骂和莫名其妙的审查删帖逼迫成为难以好好说话的刺猬。
我比较幸运,生活在墙外一个对女性和性少数人群都十分友好的地区,现实生活里几乎不会受到明显的性别歧视。但每当我打开网络看到同胞女性的遭遇,我无法克制我的愤怒,唯有不断发出很快会被删掉的发言。似乎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让同盟者看到我们手里也有星火,不至于让她们被全然的黑暗包围。
我不知道黎明还有多久才来,但我看到越来越多的星火亮了起来。
写于二零二三年三月十七日凌晨三点
太平洋边一个起风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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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上野千鹤子对话全嘻嘻:如果女权的答案是“结不结婚都一样”,那我们在说什么废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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