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纽约隔离的这些日子

梔子榴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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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派为了对抗时间与遗忘,在船上刻下每天的日出日落。我掀起我的Murphy Bed,背后是光亮的白板材质。我开始记录自己每天入睡和起身的时间。与此同时参加了一个海外华人疫情写作营,在与导师同伴的交流中看向自己的内心,思考了很多2020年之后的自己将要怎样去参与这个世界的问题。

微公寓

两年前我搬来曼哈顿,在上西区一幢由20年代的老式旅馆改建的公寓楼里租下一间单人房。这楼外表充满历史气息,内在又全新翻修过,深得我心。我的公寓只有25平方米,处处体现了小空间设计的精巧:配套安装了一张可收起来藏进壁柜的床(Murphy Bed),既是客厅也是卧室。烤箱和微波炉合二为一,冰箱、洗碗柜和灶台都是市面上通用规格的一半,所有厨房家电镶嵌进进了整体橱柜。 2.75米的层高减少了压抑感,巨大的窗户让每个角落都能采光。楼顶平台可以烧烤聚会,还有个公共花园可以种菜。楼下则有健身房和休闲客厅。后勤管理人员非常亲切,给我一种回家的感觉。

出了门,向左前庭是整个中央公园,向右后花园是绵延Hudson River的河滨绿地。步行范围内有不下10家超市,包括一家H Mart (韩国人经营的亚洲超市)。餐厅多就不说了,还包括四家味道正宗的川菜馆,两家像样的粤菜馆。快餐方面,有一家西安名吃(连锁),卖羊肉泡馍及各种扯面。还有一家麻辣香锅。周围的剧院、音乐厅、电影院、图书馆、主题书店也星罗密布。

我需要的个人专属物品其实很少,斗室一间足矣。其他全靠社区功能和城市服务网络。我觉得这样的生活高度呈现了共享经济的理想模式。只是这样的生活在疫情来临时,会受到多大的挑战呢?

我是好静的人。三月初开始回家办公,更因有了借口不出门社交,一开始心中暗喜,一个人在家看书画画并不无聊。朋友、工作团队也大多不在同一个城市,反而借了隔离的光,偶尔还能约着一边视频一边一起吃晚饭。三月的头三周,基本上每隔一两天会出门跑个步、买点菜,直到三月二十三日,纽约宣布停止一切非必需商业活动,我才感到事态严重起来。

街坊里所有的篮球框都被卸掉了,避免人们聚众打球

想起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为了对抗时间与遗忘,派在船上刻下每天日出日落的情景。我掀起我的Murphy Bed,背后是光亮的白板材质。我开始记录自己每天入睡和起身的时间。与此同时参加了一个海外华人疫情写作营,在与导师同伴的交流中看向自己的内心,思考了很多2020年之后的自己将要怎样去参与这个世界的问题。

左边计划这篇文字的提纲,右边关注自己的饮食作息(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晚饭时间窗外会响起敲打尖叫的声音。一开始我不以为意,纽约本来就不是座清净的城市,警笛声喧哗声从不消停。过了好几天我才反应过来,这是附近楼里的人相互致意,每晚7点到7点05分。

后来我也加入了。每天一到钟点,便放下手里的活计,打开窗,拿出家里的锅子铲子跟着大家一起敲打呼喊。自己发出的那一点声音很有限,但对面阳台上的人还是听到了。我们彼此招手、隔空击掌,叮叮当当的声音带着我们的精神气汇集到这楼群的上空,仿佛是战场上的号角,让人眼眶发热。

纽约人不似意大利人那般有音乐素养哈

曾经喜欢一句话:大隐隐于市。我享受着国际大都会的种种好处,而又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中不为世事喧嚣所动,于此我沾沾自喜。然而隔离,写作,与线上的陌生人交谈,让我重新审视这种独善其身的生活,终于在网上查到「大隐于市」的另外一个版本:

小隐于野,中隐于市,大隐于朝

放到今天全球瘟疫肆虐的语境下,我对这段话的理解是,真正的隐逸既不是遁匿入世外桃源,也不是在喧闹中冷眼旁观,而是积极入局参与这混乱与喧嚣、同时心如明镜照向世间的善与真。因此我提起搁置已久的笔,参与到世人的对话中。

农贸市场

纽约每个街区都有固定的农贸市场,让市民在超市配送和外卖快餐之外,能和从事食物生产的人直接接触,多少回到一点食物链的本源。农贸市场上有专门的机构收集市民厨房的有机垃圾回去农场集中做堆肥,减轻垃圾填埋场的负担,并让土壤再生。他们也卖已经腐熟的土壤,小袋装,我会买来在家种花用。家里的绿植长得疯狂了,我再把它们修剪干净,拿去农贸市场回收。都市中也仿佛能体验一点农场里那生命轮回,生生不息的感觉。

3月23日之后,农贸市场不再回收有机垃圾,我很是失落。然而我还是按照老习惯,做饭的时候将有机垃圾分拣出来装在一个盘子里,放到窗台旁的暖气片上烘干脱水,再装进一个密封容器里,放进冷冻柜。烘干且冷藏的有机物不易发霉。而且瓜皮、藕节这样的大体量材料脱水后可缩减近80%的体积,极大地节省了空间。我以前每周都会去一次农贸市场「交货」,现在这情况,不知什么时候回收车才会再来。冰柜里的有机垃圾是肉眼可见地增多了……

再次来到农贸市场的时候,昔日摩肿擦肩的道上已经变得冷冷清清。货摊起码减少了一半。每个货摊之间都隔了一个摊位的距离,而且店家把四周都用胶带围起来,不让人围观靠近。

农贸市场其实构建起来的是一个城市中的乡邻社会。固定的日子、固定的摊位。张家和李家卖的奶酪有什么区别,附近的常住居民都了然于心。现在突然拉起了防护,挂上了让人只看不摸的牌子,少了许多家长里短的亲切。

农贸市场前立起感谢市民的公告牌

地上有粉笔画的分隔线,示意排队的距离。

店家都戴着口罩

我去经常光顾的一家专卖鸭肉的铺子买下一块烟熏鸭胸脯。老板和我隔得远远地交换了纸币和货物,也隔着口罩交换了一个微笑的眼神,祝福着盼望着农贸市场恢复往日的热闹。

中央公园

对于中央公园里的樱花树来说,2020年也许并没有太大不同。春天照例比上一年早来几天,二月底便有细碎的花苞早早挂上枝头。

在Jacqueline kennedy 蓄水池边跑步的人

中央公园几乎占了曼哈顿一半的面积。三月初樱花刚刚开始吐蕊,不用几周就开成粉色的云连绵不绝。等到五月底,乌龟池会有很多小乌龟孵化出来,跟着妈妈一起到大石块上晒太阳。乌龟池附近有个露天的剧场。七八月里每周都有免费的莎士比亚经典戏剧上演——说是免费,票要等到当天中午才开始发放,先到先得。通常不到中午剧院门口就已经排上了长队,还有人是搬了小凳子来的。有街头乐队会专门跑过来为排队的人演奏,挣点打赏钱。

三月上旬,中央公园环境维护署的老大Elizabeth Smith检查出阳性,关在家隔离。她说,公园社区的员工都很好,在这么关键的时刻都坚守岗位,守护着我们大家的公园;毕竟当年建造公园的总设计师Frederick Olmsted的想法就是,就让富人们去他们山林里的度假山庄躲避城市喧嚣吧!我们老百姓虽然哪儿也去不了,可有世上最棒的公园。

随着纽约的确诊人数增多,隔离的要求也逐渐增高。到了三月下旬,到处歇业关门,大家没处放松,公园里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到了四月初,戴口罩的人明显增多,大家都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公园曾经是人声鼎沸的地方:打球赛的,开着录音机跳舞的,乐队演奏的,合唱团排练的……这些都没有了。远远地听到吉他弹唱的声音,娓娓的民谣节奏,吟唱着恋曲。我心生感念,上前留下一美元零钞,瞥见他的零钱盒里之前也只有一美元而已,估计是他自己放的。他连声感谢,说为了避免接触就不给我发他的名片了,叫我一定记住他的Instagram帐号。

他的名字叫Michael G Porter

安静下来的公园,鸟鸣声格外清晰。除了常见的野鸭、灰雀、麻雀、知更鸟,我还有幸见到一只美丽的蓝松鸦。松鼠也越来越活跃,满地翻找它们去年冬季埋下的坚果。

我听说远洋邮轮的嗡鸣会刺激海洋生物产生焦虑荷尔蒙,影响它们的生育。鲸鱼会在货船经过的时候停止歌唱。四月正是在北太平洋生活的座头鲸带领幼崽北漂,进入阿拉斯加东南沿海水域的季节。往年这时候阿拉斯加游人如织。今年也许是座头鲸们几十年来难得的清净好时光。想象着鲸鱼们在没有游轮的海面上畅游,再看看中央公园里忙碌的鸟儿,这居家隔离令似乎也没那么糟。

奔跑

我原本是个长跑小白,搬来纽约之后为了不辜负中央公园才开始练长跑。刚开始我跑上一两分钟就不行了,说好的跑步一转眼就变成了散步。后来开始听跑步教练的录音,花了一个月提升到了10分钟内跑一公里。备受鼓舞,又去下载了进阶训练,花了两个月练习三公里。之后就有点止步不前。因为中央公园里最好跑的那个蓄水池的周长就差不多三公里,每次跑完一圈就没动力继续了。我在三公里这个点上停滞了大半年,最后让我有所突破的是一个叫Sarah的女孩。

去年底我注册加入了一个叫New York Cares的组织,是一个连接有闲暇的市民和市内公益组织的服务平台,可以在网络上搜寻纽约市内任何时段任何类别的志愿者服务项目。经由这平台我参加了残疾人陪跑活动。活动组织者Achilles International是于1983年组建于纽约的非盈利组织,旨在鼓励、陪伴、引导残疾人参与体育运动,在不少国家和地区都有分会。每个周六早上在中央公园靠近古根海姆博物馆附近的入口集结,活动负责人会根据跑步经验将残疾人和健全人配对。

那是一月底的一天,天气湿冷,时不时飘点儿绵绵细雨。我和一个已经陪跑了一年多的姑娘Natalie一起负责带Sarah跑。 Sarah肢体上没有什么残疾,只是智识上有点小障碍。她戴着厚眼睛,围着自己织的围巾,身穿Achilles International 标志的黄色运动衫,背后用彩色马克笔写着「Sarah Keep Running(萨拉加油跑)!」还画了一道彩虹。

Sarah见到我俩,一个老熟人,一个新朋友,一脸阳光灿烂地说自己要跑大圈。小圈就是我经常跑的那个三公里,大圈……我说我从来没跑过,你带路。她说有七公里。我心里咣当了一下:不能示弱呀,我可是身强体壮的健康人!我瞅瞅在一边活动筋骨的Natalie,她长手长脚,一看就体育很好。

尽管天下着小雨,寒风呼呼地吹,脚下的跑道有些泥泞,Sarah精神抖擞,一边跑,一边叫我不要担心,七公里很快的。她说她下个月要参加情人节的长跑比赛,再下个月要参加铁人三项。我听了连连赞叹,她说这都没什么,因为这个Achilles组织总有健康人陪她。

我们沿路经过其他的队员。有一组人特别多,三四个陪跑员跟着一个视觉有障碍的人。其中一个陪跑员和残疾人之间牵着一根绳子,慢慢地适应着对方的速度。另外几个人在旁边领路。大家兴致都很高昂。当中有个人叫Mark,是Sarah的朋友,好像经常来领队,经过我们组,一边跑一边编起歌儿唱给Sarah听,歌词大概说,Sarah像阳光一样,笑起来就有彩虹。逗得Sarah可开心了。

我们经过莎士比亚剧场,Sarah熟门熟路地去上厕所,我和Natalie在一旁等候的功夫聊了聊。她说她最喜欢Sarah开朗乐观的性格,这样的阴雨天她也能跑得热气腾腾。又说Achilles这个组织带给她很多成长。她今年就要高中毕业去别处上大学了,手中有夏洛特和罗德岛两处的大学可选。她查了查,决定去罗德岛,因为那里也有Achilles International的组织,她想要继续陪跑。我顺口问她大学想学什么专业,她说她要去学海洋科学,保护环境。

我们接着跑起来地时候,身边不时有其他奔跑者经过,不少人都会冲着Sarah念她衣服上的字:「Sarah keep running!」Sarah听了总高高兴兴地冲人挥手。她还是这儿一名人呐。一位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先生稳稳地从我们身边超过,已经是超第二圈了。他右腿膝盖以下都截了肢,安装的是那种短跑选手的弹力腿。

我们笑着闹着终于接近了终点。也不知谁喊了一句「拉手拉手!」,我们仨就手拉手冲完了最后一百米。我看了看表,40分钟,7公里。 Sarah 领着我创下新纪录。

现在想起这些有点心酸。二月里我在New York Cares上参加了别的服务活动尝尝新,就没有去陪跑,想着他们反正每周六都在,我一空下来随时可以去。结果一拖就拖到了疫情爆发,现在基本上所有的志愿服务活动都取消了。

Sarah的铁人三项也取消了吧?她在中城一处汉堡店打工,还曾经说每次免费得到的汉堡多么好吃。现在不知道她的生活受到什么样的冲击,情况怎么样。等隔离结束,Natalie也该去上大学了。我没她们的联系方式,只能默默祈祷,希望他们挺过这段艰难的时刻。 Sarah这么乐观,应该会挺过去的吧。应该的吧!我还想和你一起跑步啊!

守望

我依然在奔跑着。在家关了10天之后,我出去断断续续跑了三个小时,差不多二十公里,感觉天地顿开,生机勃发。之后在家又关了6天,再出去跑了一个小时。在外跑步在很多中国人来说可能是难以理解的事。发生这么恐怖的事,在家里乖乖呆着那么难吗?

新闻里每天发布着耸人听闻的消息,统计数字节节攀升,各种情绪喧嚣而上。面对眼前巨大的未知,不论是国家还是个人都不自觉地会参照过去的经历做出反应。然而每个国家的危机记忆是不同的。中国17年前有过SARS,而美国上一次面临全国性危机是911。恐怖袭击之后美国推行了数十年的锁国政策,耗费了大量社会资源「反恐」。美国知识界一直在反思这种长期恐惧对社会生活及人际信任造成的打击。这次美国民众对疫情的反映滞后,部分原因也是人们不愿对不可知不可控的突袭缴械投降、疑神疑鬼。

作为一个在美国生活了十多年的中国人,中国人的谨慎和美国人的洒脱我都能理解。所以我可以足不出户一整个星期,也会戴上口罩穿上跑鞋出门拥抱阳光和风。这方圆几公里是我的家园,这里的人们与我息息相关。我想要融入到这热气腾腾的城市动脉中。我不想置身事外。

我要看看中央公园里搭起的临时医院。我想知道那里面的医护人员和病人,是否有暖气?供水供电情况如何?垃圾处理怎么安排?

帐篷区被远远地围了起来,旁边伫立的高楼是医院附属药学院

我要看看这旁边的街坊邻里。我的街区以北过几个路口有不少西班牙裔和非裔的居民。他们的社区受到疫情的冲击特别严重,死亡率很高。我想驻足默哀几分钟。

楼里有过世的人

我要看看82街那家来不及道别就已在疫情冲击下关门的独立书店。它门楣上的Book Culture的字样现在还依稀可辨,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抹去。他们店里不追畅销书,收有许多独立出版小规模发行的政论、散文集、回忆录、旧版小说,以及设计精巧的陶瓷器皿。很多店员都是写作者。我曾经在其中看了多少霸王书啊!

Strand在联合公园的总店没关。这次数家分店关门,裁员188人,只留了24人。

还有公寓前台的门卫,楼下歇业的美发店,关门的咖啡屋,只送外卖的麻辣香锅……我想看看他们是否安好,又贴出了什么公告,需不需要捐款捐口罩。

天气越来越暖了。有人在公园里的小道上用粉笔沿路写下词语:

左上往下起:耐心,信仰,和平,共情,力量,社群,想象力

我一直觉得中央公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它提醒着我,落光的叶子还会再长出来,这里的人们不会离去。太阳照常升起,生活还要继续。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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