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晓明武汉日记3: 乍暖还寒,方生方死

AI XIAO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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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11日,星期二

前几天出太阳,实在诱人。忍不住就在自家院子里转悠。天气好,花园里有四季常绿的冬青,树枝光秃秃的那种则是几棵早樱。再有几番春雨,樱花将会盛开。那时窗前有花如玉,就想约上朋友:去什么武大啊!直接来家,看樱花,读诗品酒。因为父亲卧病经年,亲友都不会在窗前喧哗;所以每当我在庭前打扫缤纷落英时,都不免感叹独享奢华。细细密密的粉色花瓣铺洒在小径,由不得要想起黛玉葬花。唉,这儿又遇到一个葬字。

父亲走了,他生前的床褥被盖、一应衣物,怎么处理?记得二十多年前母亲走后数日,那时父亲和弟弟一家依然住在老房子一套两居室。家里又增加了我和小阿姨,就在厅里摆床,在连着厨房的储物间住下。实在是拥挤,我就收拾出母亲的旧物,准备腾出地方。父亲见状勃然大怒,情急中拿出一个针线匣子说:你看你看,你小时候穿过的鞋子,妈妈都保存着!

那是一对小小的虎头鞋,花布手绣,应该是我奶奶给做的。奶奶信阳人,大饥荒年代患胃癌死于武汉。只记得父亲说过他次年背着奶奶的骨灰回信阳老家安葬,走了一路找不到吃的,求告老乡,老乡说:我们都没吃的,哪有给你的!

父亲的夺命元凶是肺部感染,高烧四天最后到了41 度。我一直和两个护工说,反正他是几个月都没离开过这个房间,就算他是新冠,他也是受害者。但我估计不是,因为,春节前回家过年的两位阿姨都没有感染。你们接触他也超过了14 天,没有症状。我侄儿节前从河南开车来见了爷爷一面,回家后隔离14 天,至今也没症状。到今天, 春节前接班的护工接触老人过了22 天,没有发热或者其他症状。

在新冠流行时,我家的新护工和钟点工,没可能说是不怕的。肺炎通过呼吸道传染,而咳嗽,流鼻涕,打喷嚏,对于父亲这样数年插管的病人就是常事。至于飞沫,那就不用飞了,这类沫子比比皆是。护理老人, 基本上就是跟进出一个人的所有水沫打交道。正面的好说,包括营养液、水、药物(含研磨成粉的西药、颗粒状或液体的中药以及需要剥去胶囊的保健药或者泡腾片水剂)......而负面的就是失能者无法自理的一切:口水、鼻涕、痰、汗液、尿液......自己脑补。多年前我在广州的一家养老院给讲课老外做翻译,院长介绍情况时就对我说:那儿不是你们中大的一个教授,粑粑拉得到处都是。

因为家里请了护工,平时我是看得多做得少。实在说,我也做不动。做不动的关键是将老人家从床上搬到坐便椅上,再移动到床榻上,这简直是一大希望工程。春节前后, 换班的新护工负责日常护理和鼻饲注药,钟点工和她一起搬上搬下床。钟点工是主力, 她进来时用一个毛线帽子连头发眼睛整个面部全部护住,真的像防化民兵。看得我不禁发笑,也不由感叹。

例如每天老人在坐便椅上大便后,护工要蹲在地上给他洗,手要伸到坐便椅的下面才行,然后也要倒屎倒尿。把老人家搬上床后,又要洗前面,并且要一边洗一边盖防着凉。那时又要注意洗的时候又尿了(各种居家护理细节,可以私聊)......如果你是一个有经验的护工,你就知道如何应对。一个人在全部失能时,如何保有尊严,这全有赖于身边护理者。

所以我也常常和护工笑说,爷爷以后在天堂首先要保佑你们,你们比我们儿女做得都多。人说医护是白衣天使,你们也是。医护不都是跟各种疾患秽物打交道吗?肛肠科看什么,阅尽人间屁眼。泌尿科专家,长枪短炮,内外全包。肿瘤科,决战肉体的恶之花。呼吸科,看痰吸痰化痰......至于化验室,验血验尿验屎验一切流质。若是动手术, 就要导尿、通便、灌肠。这些都是轻的,进了手术室,不仅有血污,还有拿盘子装的家伙,你是要活检还是那个已经下岗的器官?

最后一天父亲的排便,可记为我的丰功伟绩;但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最后一天。父亲已经高烧四天,到第五天再不排便,我不知道还如何能继续输入营养液。护工给老人用了开塞露,再把老人抱到坐便椅上;钟点工出力后就离开了房间。确定便不出,我便戴上透明手套帮老人掏出硬的,直到排出软便。我们都戴着口罩,所以这件事也并没那么恐怖。至少,不会比夹边沟犯人吃玉米芯拉不出来互相掏便更恐怖。

送走父亲,我回到他的房间,我和护工开始做卫生。按照防治新冠大法,我们一遍又一遍地拖地。社区送来了三瓶84 消毒液, 朋友给了一桶酒精。两位阿姨用含84 的水清洁了地面,在房间的每个角落以及所有物品上喷洒了酒精(后来知道不应该是喷酒精,而应是用酒精擦拭)。然后,我开始了日以继夜的洗洗涮涮。

这就要回到开头的话,为什么我进到了庭院,又上到了天台。我在天台上连续晾晒了几天的衣被。而且,独自一人时,我也终于可以解除口罩。空气啊,原来如此清爽, 太阳晒过的衣被,有种类似面包出炉的香味。

我终于可以在阳光下消消停停地看各种疾病和死亡的消息了。现在,噩耗成了日常,快乐倒是稀有。谁还会是一个快乐的人?我想了又想:官员?算了,天下最愁莫过于被问责了!网警?他们封号删帖都只睡四个小时了!武汉有多少背着老人求治的儿女,声声血泪!还有病人好不容易进了方舱医院,却找不到电热毯需要的电源线。困守疫城,怎一个愁字了得!

想了半天,忽然想起一个人:那就是我啊!

我身负重孝,竟然感到快乐?是的,不应该。但是,人间已经着魔,我还可以在阳台上尽享阳光,我还活着啊!我让父亲干干净净地走上往生之途,我又洗干净了如此之多的衣衫被褥,我怎么不是一个应该感到快乐的人呢?

我收到老邻居女儿的短信,其中说到她母亲去年11 月也走了,现在她在家里陪父亲。而学校里有两位退休老师确诊,一位已经离世,才七十多岁。她说,原来还敢在阳台上透透气,现在连阳台也不敢去了。因为那个病人家属,把病人的用品直接丢在垃圾桶里。他的家人还在外边走动,近日可能已被隔离。

我因此想到,父亲用过的一些物品,不可回收者......我确实也当做普通垃圾拿出去了(也许不是我一个人,所有疑似而不确诊者,他们的生活垃圾,社区里并未设专门收集。何况,无症状者你也没办法把自己当病人啊。)高龄老人的口水纸巾护理垫,无法冲入马桶也不能在家焚烧,又怎么办?没办法保留在家里啊。而便桶、尿壶这类,我们倒是用84 消毒液洗过,那是一贯如此。尽管这样做了,与死亡接触过的物品,依然充满了整个房间。

两位女工说,按照她们那儿的习惯,逝者的衣被都要扔掉。我想,要消除死亡的不祥和传染病的嫌疑,何止衣物被褥有份?难道桌子柜子是无辜的?难道每日承载污物无数的抽水马桶可以放过?这间家庭病房, 从地板墙壁天花板到灯具电线桌椅板凳,还有电视佛像照片书籍盆栽......一应物事,哪样没与死者同呼吸过?假如我们不是在一个熟悉的社区,会不会被焊锁封门?还有人说,连窗子也不可打开,那他们会不会想到干脆毁掉死者的房间?但是,即使摧毁一个房间,客厅、厨房、书房以及二楼三楼,又何以有存在的理由?空气传播啊乖乖,你还能阻隔空气了?并且,逝者曾在自己房间生活,而所有的护理及探视者,怎可能不穿梭于其他地方?不去厨房吃饭,不去如厕就寝,不去天台晾衣服?就算护工不出门,我在疫期也不得不出去办天然气,去药房买消毒用品,还要找人来维修水管(就不说我也曾与志愿者同行吧)......完全彻底地隔离死亡,在逻辑上,必不可免地要囊括所有与病患相关的活人。

其实啊,中国人对死亡不是真怕,那都是看人下菜碟。我不是指非常时期,就说都过了四十多年了,有人真的怕尸体吗?不怕的,非看不可,不看后悔一辈子。怕遗物吗?不怕。什么拖鞋啊,打了73 个补丁的睡衣啊、游泳裤啊......好吧,这不是传染病。那我举个日常例子,你盼住院,你听说过医院将亡故病人用过的病服床品销毁的吗?吸痰器、呼吸机、手术床、ICU......都是一次性使用?现在病患入院是求之不得,你确定你睡的床不是死人睡过的?

这个下午,微风拂面,阳光和煦。我在天台上收拾父亲的床品,死亡销声匿迹。眼前浮动的都是熟悉和亲切的画面:带蒲公英的夏被是我为护工买的,贴花的被单是二十年前的风格,暖色调的床单用于冬天,夏天则用是蓝色和绿色。

还有一片床单,是我用朋友留下的被套改造的......看到米老鼠图案的浴巾,我眼前就浮现出父亲披着浴巾看报的情形。而在月月红的花丛中露出的那套格子服,则是父亲最后一天穿过的保暖衣。

我要拿这些干嘛呢?多数用不上了。我会分门别类收拾,酒精消毒后打包,等到盛夏日光超过41 度,再置放到合适的去处。既然我还没看到病毒有本事在衣被上存活五个月的报道,我确信那时它是无毒无害的。

其实我现在也没觉得它们有毒有害,尤其是这样好的阳光,让我深深吮吸了春天的滋味。我想到了安德烈负伤后躺在战地看到的天空,想到了娜塔莎推窗赞叹的漫天繁星。每一块布料的触感和质感、花色的新旧程度,都有我与父亲的连接。我怎可能去放一把火把它烧掉,再让浓烟升腾,搞得自己像个病毒任命的使者,到处传扬死神的消息?如果说洗手就能阻止病毒,我为洗衣下的猛料、花的力度和时间,足以摧毁无数三头六臂。

像我这样的洗衣狂魔,能活不到夏天吗?不可能。退一万步说,就算我活不到, 也没那么重要。疫情恶劣,春天还是要来。樱花注定烂漫,梅花已在盛开,大多数人都会生存下来。

就算我们所居之城已经是一艘泰坦尼克号,然而在那艘船上,也曾有乐队坚守, 有互助礼让,有地老天荒的爱与永别。而我写下的,不过是一个家庭主妇的零星琐碎, 既挡不住病毒也不能成为瘟疫时期的丧事典范。我想做的,只是在这段乍暖还寒的日子里,保守住自己的人性。方生方死,生死哪里有明确的界限,亲情又岂能被死亡阻隔。人活一天,也要将理性和善良延续一天。平安的安,也是安之若素。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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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 XIAOMINGAI XIAOMING 艾晓明、 独立纪录片工作者,女权主义学者。关注当代中国历史、女权议题和社会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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