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利班是「阿富汗人民的選擇」嗎?
作者 /星原
1前言
在過去「震撼世界的十天」中,激進組織「塔利班」迅速攻城略地,在8月15日進入了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在2001年的美軍入侵二十年後再次掌握全國政權。政府軍紛紛投降,而前總統加尼逃亡出境。一個曾經以炸毀巴米揚大佛、鴉片和人口交易、摧殘婦女和少數群體權益、甚至禁止唱歌看電影而著名的武裝群體的凱旋,在國內外輿論界激起了軒然大波。
同時,我們不難發現在國內互聯網中出現了許多給塔利班辯護、甚至支持塔利班的聲音。一個著名典型如下:
在展開論述前需要強調的是,我們明白,現實政治的需求使得中國和國際社會必須和塔利班進行接觸、談判,甚至在未來承認其為合法政權。同時,國際法中的「不干涉原則」也必須納入道德顧慮中。此刻也很難預見塔利班在2021年奪得政權後,在施政上是否會和二十年前有所不同。同時,可以想見,許多阿富汗平民也希望看見秩序和和平的回歸,無論在誰治下。但是,即使考慮到此類因素與顧慮,許多支持塔利班的論點在邏輯和論據上仍是有著重大錯誤和漏洞的。
2 「人民的選擇」
一個經常出現的論點是:「塔利班是阿富汗人民的選擇。」他們的提出的一個理由是,阿富汗政府完全不得民心、並且貪污腐敗、沒有真正改善阿富汗人民生活的能力。當然,這在很大程度上屬實——阿富汗政府收受賄賂、任人唯親現象非常嚴重,許多國際機構、包括聯合國都明確指出了這一點。 [1]根據Global Risk Profile 2020年的腐敗指數報告,阿富汗位列世界最腐敗國家之列[2]:
相比之下,美國人類學家Scott Atran則論證道,在塔利班所控制的許多鄉村地區,塔利班能夠提供舊政府所無法提供的基本的治安和穩定,並且「阻止了廣泛的強姦和掠奪行為」。 [3]同時,另一個較少有人提及的「獲得群眾歡迎」的因素是,塔利班自從九十年代以來就支持、保護許多普什圖農民的鴉片種植和貿易——這比起種植糧食來說盈利的多,並且對很多灌溉系統被戰火摧毀的社區來說,這是唯一的選擇(罌粟交易因此也成了塔利班最大的盈利來源)。 [4] 因此,「塔利班在許多地區比政府有著更好的群眾基礎」這一點並非完全沒有道理。
但是,這能夠說明塔利班真正代表了「人民」的選擇嗎?我們來看如下這一個論點:
首先,網民批評、控訴塔利班顯然不屬於「干涉他國內政」——如果是的話,中國網民早已將美國內政干涉了個乾淨徹底。 「干涉內政」一定是主權國家之間的行為,和個人無關。
比上述糾結更為重要的是對「人民的選擇」的討論。塔利班的勝利似乎很符合許多人關於「人民戰爭」的印象:來自農村的草根游擊隊員打倒了盤踞城市的由外國支持的政府,取得了最終勝利。但是,經過仔細分析,我們會發現「人民選擇」這個說法或許有隱藏的問題。因此,我們需要分別思考「人民」、「選擇」兩個詞中暗含的意義,並在文章最後探討其中矛盾之處。
2.1 關於「人民」
那麼,什麼是「阿富汗人民」中的這個「人民」?
我們可以從常見的用語中區分出三種關於「人民」的理解:
- 第一種是主權國家之中的公民全體,他們制定並遵從憲法的製度;
- 第二種則是在「民族敘事」之下,人民指代一個民族共同體中的(忠誠的)成員的總體。 「中國人民不是好惹的」等口號之中,「人民」便屬於此類用法;
- 第三種用法則帶有強烈的近代中國特色——具體劃分方法較為模糊,但是在一般的意像中指代在社會中從事生產工作的成員的總體。 [5]一個例子是:「全世界人民一定勝利」。
第二三種解釋共通的隱含意義須在一種「反抗敘事」中加以闡述,這兩種「人民」的概念設定了某個與「人民」對立的群體,比如「統治階級」或者「民族叛徒」,是既定秩序的維護者,而人民作為具有創造性的挑戰性力量和打破既定秩序的潛力,勢必清掃這些「人民的敵人」 。
我們發現,第二種和第三種用法的混合產物,是(在對塔利班的討論中)最為常見的,我們在本文中也會以此為基礎。首先,阿富汗很難說有一個「憲法之下的共同體」存在,因此第一種理解無法契合實際情況;其次,在一般討論中我們也確實看到了許多言論將一些阿富汗群體「開除出人民行列」:比如試圖在喀布爾機場逃離的群眾,就被污衊為「走狗」——他們既被看作統治階級和社會精英、又看作和美國合作的「民族叛徒」,因此許多網民不再視之為「阿富汗人民」的一分子。
當然,這種(偽)階級分類法有著很大的問題——因為「開除出人民行列」的評判標準是非常模糊的。因此,它往往變成以政治態度為準繩、強烈主觀的判斷,因此實際上和「階級」的關係並沒有聲稱的那麼緊密。比如,許多人將舊政府的支持者、或從舊政權之下受到保護的人,統統稱為「阿姦」、「叛徒」或者其他種類的「非人民」。當然,這些人確實會比塔利班的支持者更加「世俗化」、「親美」,更有可能住在城市、收入更高;但是,他們具體的行業或收入並非許多是他們被網民「除人民籍」的必要因素。對他們對指責和控告基本只是在預設其政治立場。因此,塔利班自然就變成了「人民的選擇」——不選擇他們的人都已經不再是「人民」了。
這種「除籍」過程不僅是個邏輯循環,而且在實證上也站不住腳,更消解了和難民的共情。如下言論完美地體現了上述的兩種「除人民籍」是如何融合的:
圖中言論的問題在於,想要逃離喀布爾、想要逃離塔利班統治的人,就一定是這類「上層階級精英」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首先,有很多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害怕塔利班的統治——塔利班是一個遜尼派、由普什圖人主導的組織,而普什圖人在阿富汗所有人口裡也僅佔45%左右。比如,生活在巴米揚地區附近的什葉派的哈扎拉人(Hazara),就一直和塔利班有著極為緊張的關係。而其他的民族,比如塔吉克人或者烏茲別克人之中,也有許多人非常恐懼塔利班(儘管塔利班近年來越來越多地招募這些群體的成員)。 [6]這些人並非大富大貴——在塔利班攻占喀布爾之前,喀布爾早已擠滿了來自各個省份的難民,許多人不得不留宿在街頭和公園裡。 [7]而喀布爾市民中,許多人對當年塔利班在喀布爾施加嚴酷禁令、隨意處決、撤銷基本公共服務的行為也記憶猶新。這些人中能算得上精英的人屈指可數,甚至有些已是一貧如洗。下圖是幾天前許多阿富汗民眾穿越巴基斯坦陸路邊境時的景象:
至於真正的精英,他們確實也跑了,但完全不至於如此狼狽。當許多人衣不蔽體地徒步逃離或把自己綁在飛機上時,阿富汗總統加尼的侄子採取了一種更為「優雅」的方式——乘坐私人飛機離開。 [8]
這也表明了,同一的、帶有主體性質的「阿富汗人民」(對立於「阿富汗精英」)只是一種幻想——這樣宏大的敘事忽略了許多區域的、本地化的衝突和權力運作結構,完全不符合紛繁複雜的實情。
這樣的「偽人民敘事」,是將中國歷史中的某個固定話語範式強行套用在阿富汗的語境之下,削足適履的產物。比如,許多人將逃離喀布爾的人、以及阿富汗舊政府,稱為「買辦資產階級」(顯然是在「人民」範疇之外的),不為自己的國家謀取利益:
那麼請問,美帝能夠通過這些阿富汗買辦竊取、剝削到什麼樣的財富呢?阿富汗消化美國商品的能力屈指可數,阿富汗的礦藏也未經開發。相反,阿富汗政府四分之三的財政收入來自國際捐助,而美國還額外支付整個阿富汗軍隊的軍費。 [9]統計顯示,自戰爭開始以來,美國已經花費了約1400億美元用於援助阿富汗——這還不算駐阿美軍的消費對當地經濟的拉動。 [10]當然,此處並不在為舊政府或美軍辯護:由於政府的腐敗和低效,這類援助的很大部分被貪污或浪費了,並使得政府更加軟弱、傾向尋租[11];而且,美軍的駐紮和許多魯莽的軍事行動也加劇了衝突的惡性循環,阻礙了和平進程。關於對美政策的嚴厲批評,可以閱讀Astri Suhrke所著的《When More is Less》一書。但是毋庸置疑的是,美國從這一「投資」中獲得的利益屈指可數,阿富汗是個使得「宗主國」倒貼無數金錢的「無底洞」。因此,不是外國在不斷掠奪阿富汗的財富,而是阿富汗的許多經濟項目和無數普通阿富汗人的生計都依賴於外來援助的巨款。
更上一層樓的是,世界糧食計劃署(WFP)警告說,阿富汗的糧食短缺正在急劇惡化,很可能釀成人道主義災難——而糧食一直是國際援助的重要部分。 [12]塔利班掌權必將帶來國際援助的大規模減少,使得糧食更加緊缺。面臨飢荒折磨的普通阿富汗人會不會認為塔利班奪權將帶來巨大風險?有能力和運氣逃跑的普通人,有多少會不選擇逃跑?
美國在阿富汗飽受詬病的政策,不代表想要離開的人一定參與了美軍和前政府的惡行、或者是既得利益的「買辦」;許多中文網絡中的塔利班支持者很可能忘記了:「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在不具體研究當地情況的情況下,強行把局勢發展塞入自己大腦中固定的「思考範式」之中,難道不是一種新的「本本主義」、「教條主義」嗎?
因此,這種強行使用中國歷史的範疇創造出來的關於「人民」和「人民敵人」的想像,實際上並不符合實際。 「阿富汗人民」是誰,仍是一個需要在下文探討的問題。
2.2 關於「選擇」
在此基礎之上,我們得以進一步分析「人民的選擇」中的「選擇」所包含的意義。既然「阿富汗人民」這個概念用在這裡漏洞百出,一個問題便呼之欲出:「誰選擇了塔利班?」我們不能夠含糊其辭地說:「歷史選擇了塔利班」;歷史本身沒有意志,無法進行選擇,這僅僅是一種歷史決定論式的修辭手法。那究竟是哪些現實中的行動主體「選擇」了塔利班,這種「選擇」又是什麼樣的?而怎樣做出的「選擇」才是好的、真正有代表性的?
十分常見的說法是:「許多支持塔利班的人實際上是從小受到了愚弄和蠱惑,相信了塔利班的空頭支票。因此,他們的'選擇'實際上並不真正代表其自身的利益,是被矇騙的。」這段話是有一定道理的——塔利班一貫把阿富汗一切問題的根源都推到「異教徒境外侵略者勢力」身上,而長期受到這類煽動影響的人很難真正做出好的「選擇」。但是,本文不會過度強調這一點,因為「什麼是『虛假意識』」的論點本身較為主觀、會有不尊重他人自主性的嫌疑。我們仍然需要從其他的角度來闡述這種「選擇」的問題所在。
一個政治勢力要取得勝利,無論是通過選舉還是內戰,總需要得到許多團體和個人的支持,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這些「支持」是在怎樣的規則下轉化為政治力量,而這些規則是否能夠恰當反映出人民的意願,才是值得研究的問題。
首先,人民在哪種情況下做出「選擇」,是值得讚許的,並使得這個被支持的政治勢力得到道義上的合法性的呢?
很多人都能直覺認識到,提供形式的選擇並不一定代表存在著一個實質的選擇。一個比方是,當一個劫匪拿著刀問受害者是「要錢還是要命」、或者小學老師說「你來上黑板答題好嗎?」的時候,我們很難說對方有什麼真正的「選擇」,雖然他們確實有著一個「選擇」的表面形式。
那麼,把這個簡單的道理放在革命或者內戰的環境下,會得出怎樣的推論?內戰中,「公平普選」等嚴格意義上的「選擇」是沒有辦法做到的。那麼,我們就得著重考慮,某個勢力究竟是通過把個體從舊有的、壓制性甚至壓迫性的結構中解放出來,並且使他們能夠相對平等地掌控和監督權力運行來獲取支持,還是依托著壓迫性的、威權的結構來取得權力。如果我們不注重上述問題,那麼所謂的「人民的選擇」很可能實際上是「人民沒得選擇的選擇」,或是「地方實權派」的選擇。
在這類框架中,權力和政治影響力以非常不平等的方式分配在個體中。毫無權力者可能會給予這類組織一定程度上的默許、甚至合作和參與。比如,許多阿富汗普什圖族底層部落民眾會給塔利班納稅、尋求他們的保護。但是,他們的這種「合作」不能證明他們做出了真正「選擇」,因為這種選擇的背景或許是來自傳統部落結構的壓力,又或許是絕望、走投無路以及塔利班可能的武力威脅。
一個組織表面上獲得的「支持」、以及它能夠動員起來的政治勢力和人數的多寡,並不能直接決定它是否「更好」,更能夠反映「人民的意願或利益」。有時,通過動員許多傳統的社會結構、以及通過壓制許多人的政治參與,一個組織能夠獲得很強的政治力量。但是,在判斷某個組織是否反映「人民的意志」時,必須考慮到以下問題:「社會中是否有哪類成員比起其他成員有著大得多的政治影響力?」「這一組織和群眾之間有哪些中間人?他們怎麼運用權力來掌握群眾?」等等。只考慮這一組織取得的政治力量大小,或是它的戰士平均是窮是富,都無法直接判定它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人民的意願。
那麼回到塔利班,他們是如何獲得支持的呢?
我們可以發現,他們同時從教權和宗族方向入手,來鼓動阿富汗境內最為龐大的普什圖族的支持。塔利班的領袖(多是普什圖人)和許多特定的普什圖部落領袖都有著宗族或者姻親聯繫。 [13]同時,蘇聯入侵後對普什圖世俗長老權威的摧毀,使得後蘇聯時代受過宗教教育的宗教領袖獲得了極大的社會權力——宗教教育需要熟練掌握阿拉伯語和教法,因此他們多數也來自較為富有的鄉村家庭。這些人也是塔利班的緊密盟友。 [14]因此,塔利班很容易就能通過宗族和教權的製度來進行動員,而這些有著強烈階級化和威權化的製度很難說能夠平等地反映一般無權民眾的意願和偏好。
而從民族角度來講,塔利班得到多數人民「選擇」的觀點也說不通。直到近五年,塔利班的主要活動區也僅僅是在南方普什圖區域(普什圖人佔人口不到一半) ,在其他民族區域(北方)獲得的支持十分微弱。即使是近期在阿富汗的高歌猛進,也主要歸功於腐敗透頂的政府軍的自行崩潰,而不是塔利班在阿富汗北方享有的民眾支持。許多本地軍閥在和政府離心離德的情況下選擇默許塔利班勝利,甚至自己加入塔利班以換取安全。 [15]而許多被拋棄的民眾只好逃亡喀布爾露宿街頭,或者留下來聽天由命。因此,塔利班在相關區域的掌權能並不一定能反映這些群體的意願。
同時,一個經常被忽略卻至關重要的因素是,普什圖部落傳統中女性的政治和社會選擇權是非常低的。一位阿富汗裔研究者評論道,男性在家庭中享有權威和決策權,而僵化的性別角色使得女性在公共領域幾乎扮演不了什麼角色[16]。普什圖「人民」中的整整一半的發言權和「選擇」被邊緣化、被無視了。少數的部族領袖握有比普通部族男性大得多的權力,而男性又握有比普通女性大得多的權力。一個很能說明問題的案例是:Asia Foundation今年年初的一份阿富汗民調顯示,女性公民對塔利班參政的聯合政府有著比男性同胞大得多的顧慮和恐懼[17]:
無論是前政府方面還是塔利班方面,執政者和參與談判的代表團中,女性的聲音寥寥無幾,政治影響力非常有限。在前政府中至少還有一些女性成員,而塔利班領導層則清一色是男性。一個把「人民」中的整整半數不由分說排除出政治議程的組織,最後竟然被稱作是「人民的選擇」,使人不禁懷疑,在中國各色「塔利班人民的老朋友」的心目中,女性是不是從一開始就被看作是「二等人民」。
除此之外,塔利班很大一部分資金來自國際宗教保守勢力的捐助和支持,特別是來自海灣國家的組織,甚至沙特阿拉伯官方[18];巴基斯坦宗教勢力給塔利班提供訓練、資金和交通,也早已是公開的秘密。 [19]在阿富汗作戰的塔利班部隊中,有許多來自基地組織、東突厥斯坦伊斯蘭運動等極端組織的成員,許多人來自中亞、車臣等地區。 [20]沒有這些陰暗的國際聯繫,塔利班的勝利是不可想像的。
塔利班的勝利與其說是仰賴於「廣大」人民的支持,不如說是他們有限的支持者非常堅定,而他們的敵人則在軍事和政治上非常渙散。阿富汗人中的大多數並無能力干預發生的政治事件、也並沒有對塔利班有主動的嚮往。是戰爭的結果強加於他們之上,而許多人只能在混亂的局勢中尋找一種可以帶來安全的選項,無論是和塔利班合作,還是冒險逃離這個國家。
那麼,按照中國一貫的政治術語,對一個依靠宗族勢力和教權、男權結構來發動支持者,靠暴力威懾潛在的不合作者,並且靠著販毒網絡和國際恐怖主義網絡來獲取資金的組織,能夠被稱為什麼呢?只能說是實至名歸的「反動派」。我們確實可以說阿富汗舊政府是「失道寡助」,但塔利班絕對稱不上是「人民的選擇」。
某些人或許會說,自己願意承認這類依托壓迫性結構取得勝利的組織的合法性——這種觀點可以從一個政治現實主義的角度來論述,或者從一個「謀求和平穩定」的角度來考慮。這種觀點值得商榷。它確實是一個融貫的政治態度,但是,採用這類邏輯的人需要認識到,這種邏輯和「人民」觀念是不相容的。根據前文中對「人民」概念的描述,「人民」是一個非常現代的概念——它指的要么是一個民族共同體平等個體的集合,要么是社會中的勞動階級平等個體的集合。也就是說,無論「人民」這個概念的外延如何(也就是「人民」包含或排除了哪些人),它作為政治決斷的主體,內部的每個個體都應當是平等的,應當享有同等話語權和決斷權。但是我們看到,塔利班從中汲取政治力量的社會結構和製度,卻完全和「平等」是背道而馳的。
3結語
如果承認「塔利班是人民的選擇」,就會出現一個兩難的境況:
一種情況是,認同教權和宗族首腦(權力和財富的擁有者)是「人民領袖」,是代表了「人民的聲音」 (如此類推,建國前中國的會道門教主、宗族頭目、青幫大佬等人物也可以被稱為「人民領袖」);而被邊緣化和忽略的女性和其他民族(即使是窮人)佔有較低的話語權則是活該。這種看法顯然是非常荒謬的。
另一種情況是,承認「反動派」(也就是依托壓迫性結構取得勝利的組織)也可以是「人民的選擇」 ,而不去考慮到底誰在通過什麼方式進行選擇,或者普通百姓在哪種條件下選擇。既然「反動派」獲得權力的方式是憑藉著壓迫性、階層性的社會結構並將其進一步鞏固,那麼「人民」的內部不同成員的平等其實不可能存在——因此,我們甚至可以說,在基本的平等都缺席時,「人民」本身都無法形成。那麼,而「人民的選擇」這個概念就會喪失其應有的「道義優越性」,而淪為「在某個(可能是反動的)社會中以任何方式最終組織起最大政治勢力的、獲得勝利的那個團體」的代名詞。簡單來說,就是「贏家」。
因此,根據上述這種想法繼續推理,就能得出如下推論:一個勢力之所以「應該贏」,就是因為它是「人民的選擇」。那怎麼判斷這個勢力是「人民的選擇」呢?因為它組織更高效、更能駕馭一個地區現存的各類(可能是「反動」的)社會結構、因此更能「贏」。歸根結底,真是一個完美的結構:一個組織最有能力贏,所以它就該贏,所以它贏就是正當的,是符合「歷史潮流」的,因此也是「進步」的。
將革命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幾經扭曲之後,居然能夠為最為傳統的「成王敗寇主義」和利益優先的現實政治作辯護,這無疑是一種非常有意思的現象。
我們以列寧的一句引言結尾。雖然塔利班實際上通過鴉片、礦產販賣,實際上和全球資本主義結構已經緊密連接,但是這一句話仍然對許多自稱「馬克思主義者」,實則卻是「秩序黨人」的群體卻非常適用:
我們應當支持的不是任何一種反對帝國主義的鬥爭。我們並不支持反動階級反對帝國主義的鬥爭,我們並不支持反動階級反對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的起義。
——《列寧全集》第28卷
感謝茶包、CC、LHY和Flùr na h-Alba的寶貴幫助!
註釋與參考文獻:
[2] risk-indexes.com/wp-content/uploads/2020/11/Brochure_GCI_EN_2020.pdf
[3] Scott Atran. A Question of Honour: Why the Taliban Fight and What to Do About It. Asian Journal of Social Science, Brill Academic Publishers, 2010, 38, pp.341-361.
[4] 參見Ahmed Rashid所著的《Taliban》第九章;塔利班曾於2000年禁止過罌粟種植,但之後撤銷了這一決定。
[5] 比如,「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歷史的動力。」
[7] https://nypost.com/2021/08/13/taliban-capture-three-more-provincial-capitals-in-afghanistan/
[9]https://www.nytimes.com/2020/03/24/world/asia/afghanistan-us-aid-cut.html
[10] https://www.sigar.mil/pdf/quarterlyreports/2021-01-30qr.pdf
[11] https://mp.weixin.qq.com/s/4HV9R-tAjmgzIayXf6Ro3g
[13] Scott Atran. A Question of Honour: Why the Taliban Fight and What to Do About It. Asian Journal of Social Science, Brill Academic Publishers, 2010, 38, pp.341-361.
[14] 參見[美] 塔米姆·安薩利《無規則遊戲》
[15] https://www.nytimes.com/2021/08/13/world/asia/afghanistan-rapid-military-collapse.html
[16] Women, patriarchy, and Traditional Methods: A postcolonial feminist critique of Pashtun Jirga;In book: Routledge Handbook of Feminist Peace Research (pp.89-98)
[18] https://www.nytimes.com/2016/12/06/world/asia/saudi-arabia-afghanistan.html
[19] https://www.dw.com/en/pakistan-taliban-donations-recruitment-on-the-rise/a-57703423
[20] https://asiatimes.com/2021/08/taliban-wont-readily-cut-ties-with-anti-china-et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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