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兩隔,月印萬川——上海疫情日記之五
5月20日早8點,Y被樓下大喇叭吵醒:“快下來做核酸啦,快下來做核酸啦”。忽然想到,58-59年大煉鋼鐵的那些人,是不是也一大清早被喇叭吵醒:“快下來煉鋼,快下來煉鋼”。
此刻神入理解,方知天同此日、夜同此月、人同此心。
穿衣服起床時,更想起國歌的旋律,忽而清唱“起來,願意做奴隸的人們,張我們的嘴巴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我和姐姐M,楊浦徐匯遙相望,共同經歷了魔幻的5月陰陽之難。
陽——M說“我好了”,當局說“你病了”。
陰——當局說“解封了”,Y說“我封了”。
5月9日,M抗原陽性,連測三次,都是紅彤彤的兩道槓。事實上,5日她便已經出現了一系列omicron常見的症狀:發燒,嗓子痛和頭痛。然而這幾日抗原核酸一路都是陰性,直到8日她為了工作通宵畫圖,第二天一早便“喜”提covid,一路報告,“國家認證”。一個自認倔強、獨立生活多年的女性,一個三十多天沒有出門、每次配合核酸、外賣都很少點的人,也在小區大群裡各種議論聲的面前落下眼淚。
M問,即使認為自己沒有錯,為什麼會委屈呢,為什麼一直覺得自己是不是哪裡做錯了呢。
Y想,這大約social stigma的威力了。
時間還很不湊巧,恰好是上海市政府搶著所謂“社會面清零”的關鍵時期,因此毫無討價還價之餘力,迎來必然應轉盡轉的命運。轉運的車總在深夜,到隔離點時已是凌晨(12:30am)。由於M只是抗原陽而不是核酸陽,因此被送到了隔離觀察的安置點。
抗原陽性以及密接都被一齊安置在了這裡,每個人自到達日起計,五日後核酸。
如果雙陰則送回小區,核酸陽則送入方艙。
詭計在於,這群人在沒做核酸之前,並不計入確診數字,抗原陽性者統一被標為“抗原假陽”。
安置點雖然是臨時搭建的簡易棚,好歹是一人一室還有獨立衛浴。
一日三餐的盒飯送上門,對於一個隔離在家30多天的上海居民來說,脫離了做飯的陰霾,竟然還有點生活水平提高的錯亂感受。
omicron威力也是不小,一夜發燒,兩日嗓子疼,五六天頭疼、腹瀉都經歷了一遭。
不過,確實也差不多七天,M的症狀就都慢慢消失了。
14日,M的抗原陰性。 14日,M接受了核酸採樣。
理論上第二日拿到核酸陰性結果,M就可以回家了。
15日,M生日。 15日,M抗原持續陰性。 15日,M14日核酸檢測結果為陽性。
下午1點,M接受轉運,去了流言中“市內最好的方艙”——虹橋會展中心。
從某個意義上說,15日的她已經沒有症狀,連續兩天抗原測試是陰,在很多國家可以稱作“病癒”。
然而,此時此刻的上海,只有核酸結果一錘定音。
方艙男女混住,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發了口罩、眼罩、牙刷和牙刷缸、以及一瓶酒精消毒液。
廁所和淋浴間在會展中心的外面,藍色排成一溜。
折騰的時間太久了之後,M變得從“善”如流。方艙的規定是連續兩日核酸陰性即可返家。
16日清晨五點即被叫醒核酸,M恍恍惚惚之間張開了嘴巴。
不出所料,16日、17日的核酸檢測結果確實連續兩次陰性,19日即可返家。也就是說,雖然15日已經醫療意義上“痊癒”,M還是接受了整整五天的方艙之旅。
18日晚又驟生波瀾,居委會十分婉轉的要求M去安置點住7天再回小區。居委會真是中國治理的一個縮影,這次疫情中膨脹的權責也十分有趣。這些毫無法規條例可依的拍腦袋決定,當然需要拒絕,折騰了幾回你來我往,M終於19日如願回家。
按規定,居家隔離期間,前六天無需檢測病毒,第七天則會有醫務人員上門檢測核酸。
至此,M的上海陽性奇幻之旅宣告結束。
不過,她始終感到似乎covid病癒後,精神和精力不似從前,不僅人容易疲憊,如舊的工作強度令她感到難以招架。 M仍需面對後covid個人身體的複原以及平衡工作生活的一系列問題。
M的經歷令Y思考,為什麼大量的上海的封閉小區和學校在轉移了所有確診、密接之後,經常在保持全陰兩週後核酸時,零星的偶發又一個又一個的陽。
結合M的動線和症狀之後Y做瞭如下推論:
邏輯起點:大量奧密克戎的科學研究認為物品傳人可能性很低。
第一個推論,感染途徑一定(絕大部分)是人傳人或氣溶膠停留傳染。
事實1:M除了核酸、拿2次外賣之外,沒有出過門。
第二個推論:M在外出期間、極大可能在核酸聚集過程中被帶病毒的人或氣溶膠傳染了。
事實2:M在5日就突然發燒、其後一直嗓子痛,出現了新冠典型的症狀。但是,這期間無論抗原還是核酸都是陰性,直到9日抗原陽性。
第三個推論:這意味著M在起碼五天的時間裡,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完全可以傳染他人。
事實3:她之所以抗原陽性,是因為前一天晚上通宵工作休息不足。
第四個推論:明顯症狀的情況下測不出,抵抗力下降後才測出,說明M完全有可能作為一個核酸抗原測不出的感染者平靜度過感染期且傳染他人。
【事實補充:M的室友早在M出現症狀前一周就出現了嗓子巨疼等一系列奧密克戎常見的症狀,但是一直檢測都是陰性。在M轉運後,室友也一直保持了陰性。 】
結論:上海有大量測不出的病毒攜帶者,每個封閉小區的一個陽背後都可能有無數個免疫健全測不出的感染者在聚眾核酸或者放風的時候傳播病毒,而能不能被檢測出則是個免疫力與病毒之間角力的概率事件。
事實4:關在家裡的居民既缺乏鍛煉又心情抑鬱,兩者都對人體自己的免疫力不利。
第五個推論:封城封小區足不出戶不僅不利於消滅病毒,反而為病毒快樂寄生提供了溫床。
不過,話說回來,又有誰還真的在乎這個措施的對錯呢?
遙相呼應,Y在楊浦雖然持續陰性,居家,卻也遭遇了很不一般的五月之封。
全市官方瀰漫著解封的號角,而Y的一隅卻不進反退,向著更嚴更長的封禁飛奔。
整個小區在5月4日以後便沒有再核酸,每天抗原自測的感覺,猶如復工解封的倒計時在耳邊滴答作響一般。誰知,12日開始到今天20日,8天之中核酸7天,人們每天清晨準時下樓,在醫護人員的面前機械的張開嘴巴,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展現著自己的臣服。
四月底“理論上”可以下樓、社會面清零、復工復產有序展開這幾套“當局組合拳”下來,隨之而來的是Y居家心境上的變化。這些此起彼伏場面上的好消息,加之體感中幾個鬆弛訊號——可以在小區兜圈、比鄰超市復工送貨上門、團購食物種類豐富度極大躍升,都給人營造了一種萬里長征快要到盡頭,五月是一日好過一日的解封階梯。誰曾想到,兜兜轉轉又是一周、兩週、三週;反反复復之中反倒越來越嚴格,到了12日,整個楊浦被要求靜默3天,緊接著3天又3天,不斷地消耗著所有人。
更令人無奈的是,在這消耗的背後,官方從未有過任何解釋,只有流言在群組里傳布;人們只能從無數個真真假假的聊天截圖裡試圖理解自己所處的境況。
聽說、又聽說,也許是這個街道、也許是那個街道,總而言之亦或是言而總之,有些地方可能是數據造假、可能是核酸未檢,忽然冒出了傳聞中的幾百個核酸陽性。
楊浦區立時從資優生變成了吊車尾,成為了解封計劃三階段中的化外之地、第四階段。
而Y自己,則焦頭爛額的發現,心愛的狗狗i,12日忽然生病上吐下瀉便血。顧不得什麼禁閉靜默,Y申請到了出小區去寵物醫院就診的機會。沒有醫生的寵物醫院,只有留守的兩個男人,一個老哥打掃衛生、一個小哥配藥打針。又是一大通檢查做完,確診腸胃炎。接下來便是常規的治療,三四個小時倏忽而過。
期間聽著這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他們已在寵物醫院裡住了40幾天,由於病患不能上門,男護士每日忙著配藥叫外賣跑腿,倒是比平時更加忙碌了。果然,這期間一會兒一個快遞上門,隔三差五的電話鈴聲印證著小哥的抱怨。
結束治療的晚上又下著大雨,大寫的Y和小寫的i在淅瀝雨聲之中渾身濕透的回到了家。
13日再次出門,已顯得勉強起來。因為錯過了12日的核酸,我被居委要求無論如何要做了核酸再走。於是從上午遷延到下午,帶著i再次去到醫院重複相似的步驟。按往常i應該連續吊針至少三天,理論上14日Y還需要再來。不過小哥還是決定先把15日要吃的消炎藥配給我,Y即將非常之感謝他的先見之明。
回到小區時,一切都開始收緊,進小區還需要出示24小時內的核酸,沒有則需要就地抗原。不過這一套抗原只能用應付來形容,走完流程便是了。
15日,情況急轉直下。居委會不再同意出門核酸,因為楊浦的一切政策都更加嚴格了起來。
Y被要求遵守靜默的指示,呆在家裡。萬幸在前一天開了消炎藥。小區周邊的超市早已不能再送貨,團購的訂單也被要求靜置一小時以上。
M被轉運方艙之時,Y的shake shack漢堡套餐正在來的路上。種類繁多的團購併沒有因為楊浦變成第四區而有所褪色,市場的力量總是堅韌。而Y,終於在兩個多月後,又能吃上漢堡了。
和漢堡一起來的,還有某位不知哪裡來的領導。和領導一起來的,還有曾在網絡上掀起風波的硬隔離。比起那些視頻裡被踹開、被抗議的鐵絲網們,Y這的鐵絲網和擋板卻勢如破竹,不受任何阻礙的,一個日夜之間便將所有店鋪都擋在了藍白鐵板身後。
一齊被攔住的,還有送來漢堡的團購車。
顯然,交警是在為流言中要來的某位領導清道。至於民生口腹之欲所繫的團購,全部需要等待尊貴的領導來了又去。 Y忽而想起一年多以前那些守在iapm的追星女孩們,12點剛過便簇擁在了商場,而楊洋卻要在5點鐘才會登場。不過,追星女孩們心甘情願等待偶像大駕光臨;而居民的心意,沒有人關心。
此後沒多久,小區的某幾個群裡發送了一段兩輛警車開道、一輛黑車駛過的短視頻。
任憑我翻遍各級政府網站的新聞要聞,也沒有找出這位黑車裡坐著的尊貴的領導的名姓,也就無法解釋這位神秘領導的神秘行程。不過,想必他也並不知道,由於他的路過,鐵皮牆以不可言喻的速度豎立了起來。
這,就是權力。
15日到今日,Y的生活就是寫在開始處的雷打不動的核酸,變著花樣成團的各種麵包、蛋糕各類食物,甚至還有花。這些柔弱的非生活必需品,像某種不可言喻的象徵,帶著某種平凡又非凡的意義,和那輛黑車行駛在完全不同的維度之中。
與此同時,三天又三天的靜默終於不怎麼有居民配合了。樓下正對的花園裡打鬧的聲音越來越大了。保安驅逐的話語,先是“回去!回去!”;變成了“回家了!配合一下!”,再變成了“回家了,再堅持一下”。喇叭裡逐漸無力的重複“小區仍屬靜默區,請不要下樓”,隔日只能聽見“請不要聚集”了。到了20日左右,沒人再提靜默有沒有解除,樓下孩子大人狗狗的歡笑中也聽不著喇叭的聲音了。
18日i的消炎藥吃完了,19日卻還是不怎麼好,醫生建議我再配些藥。和居委繼續軟磨硬泡,說好的三天靜默我配合的居家了;如今三天又三天,居委也沒什麼藉口再要求我。同樣的,與這些機構中人打交道的方式,一言以蔽之:身段柔軟、立場堅硬。
得到了出入許可,我聯繫醫生,結果昨晚還是特殊行業可以配藥,今天一個電話就變成了不能配藥。他們被門口鎮守街道的警察警告了。無可奈何,無計可施。
給i停藥了一天,20日果然情況又變壞了一些。 Y不知該如何是好,好在小區各類寵物群裡互通消息,Y才發現即使是楊浦區內,照樣街道之間封控的鬆緊仍有差異。聯繫到了能配藥的寵物醫院,居委留著昨日沒出門使用的證明,Y頂著陣雨出門拿藥。
雖然打開各色軟件定位地址顯示全部暫停,但其實改個地址(比如將自動定位的xx小區改成xx小區x號樓)便登時能用了。 Y在暴雨如注的回城路上看到鄰居分享的這個攻略,唯有無言。
不過,出門也有出門的好處。順延這楊浦熟悉的道路騎行,看著昔日熟悉而繁華的道路上熙熙攘攘的車流人流變成稀稀朗朗,不禁感慨專斷任意的權力竟然能將一座中國最繁華的城市變作鬼蜮月餘。人們總喜歡相信“集中力量辦大事”的美好,卻忘記了“集中力量做壞事”的可怖。只願此城兩月的血淚不至於白流,能叫醒幾個沉醉於“大國”迷夢中人。
同時,街道與街道之間卻差異明顯,有些圍城鐵桶,見不著一個人影,有些則沒有一點鐵板、甚至於燈火通明,明晃晃貼著“保供店”大字的玻璃門窗內人影攢動。靜默中被打破的足不出戶,形式上的管制地區不能送貨被一點花招就能破除,我一時也迷惑於專斷權力如鐵板一般壓垮一座城的重壓下,卻能眼見細細密密的各類孔隙,各種詭計,各種繞行。
今日520,分到了鄰居的兩隻芍藥。
餘願,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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