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爱欲之死》— 爱即失去自我
心灵鸡汤经常强调要爱自己、不要在爱情中失去自我。然而,韩裔瑞士德国哲学家韩炳哲认为爱情的本质应该是以他者(Other)为本位,爱意味着要消弭自我(Self),并将自我完全置于他者之中。他形容现代社会为「同质化的地狱」(Inferno of the Same),主流文化过分强调自我、消费主义盛行,直接导致了他者的消亡。爱欲(Eros,在本文中与「爱情」相通)在当今社会已经变得不可能。
在韩炳哲的理论中,爱欲有积极(positivity)和消极(negativity)两面。但现代社会只强调爱欲的积极面向,视它为温情、亲密、激情的代名词,期望在爱情中不停经验愉悦和刺激。正如童话故事中,公主和王子一起后必须live happily every after,时时刻刻感到幸福。爱情不应带有失落、痛苦、崩溃等负面情绪。结果,爱欲被约化为性欲(sexuality),强调绩效(efficiency)和产出(performance),要像一台快乐制造机器一样不停生产愉悦的感觉。伴侣不再是他者,而是沦为仅供我们满足各种浪漫幻想的性对象。
爱欲之死的原因大致可以分为三个:
1)主体过度自恋
爱欲是以他者为对象的活动。主体必须将伴侣视为具有他者性(otherness)的他者,即是独一无二、外在于自己而且无法归类的个体。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中提到:「在恋人看来,他的爱恋对象似乎是『无类』,即无法归类的,时刻显示出自己的独特性。」尝试用一些词语形容你的恋人:162公分、长头发、鼻梁高挺、活泼可爱、外向好动、粗枝大叶⋯⋯然而,一个162公分高、蓄长头发、鼻梁高挺、活泼可爱、外向好动、粗枝大叶的女生就是你的女朋友吗?她就只是这样吗?不只,她好像还有些什么。自己仿似用尽词汇都无法完整描绘对方的本性。而且,分类亦过于粗疏。她真的是「粗枝大叶」吗?虽然她大部分时间粗心大意,但也有细心谨慎的时候呢。结果,恋人动摇了语言,「人们无法谈论他,任何修饰词用在他身上都显得虚假,不贴切,不合适,或让人讨厌:对方是无法研究的。」
正因为每个他者都是独一无二而且无法归类,所以他者和他者之间亦不可能作比较,不存在谁比谁漂亮等问题。就像食物和朋友哪项更重要一样。他们的重要性是在不同的维度上,人类需要食物来维系生存,而朋友则满足了我们社交的需求,前者的重要性在生理层面,后者则在心理层面,所以两者根本不适合作出比较。同样道理,他者们的价值都各自在不同的维度上彰显,无法放到同一个平面上比较。举一个粗略的例子,张曼玉的美是雍容华贵,周秀娜的美是艳丽妖冶,两人是不同意义上的美,谁比较「漂亮」就无从谈起。而且,将他者分类、比较的过程中,我们忽略了他者的其他面向,变相将他者约化为只有单一向度(如:美丽)的物件。
然而,在今日愈趋自恋的社会,我们过于高举自我,急于将他者比较、分类。我们强调对方应该是怎样的人,要身高一米八、英俊潇洒、温柔体贴、能歌善舞⋯⋯而甚少思考对方是一个怎样的人。我爱你变得与你无关,只是因为你刚巧符合我的条件,我爱的人可以不是你,而是另一个身高一米八、月入十万的他,或者另一个在火车上「命运邂逅」的她。
爱欲可以将主体从自我世界中拉扯出来,进入到他者的世界。譬如,一个胆小怕事的人遇到一个外向爽朗的伴侣,当尝试代入用对方的角度感受世界,逐渐将周边世界当作一个安全、接纳自我而非充满恶意批评的地方,就能开拓出新的观点,塑造一个新的自我。然而,自恋的主体只视伴侣为迎合自己浪漫想像的物件,无法在爱恋中经验他者,只是在伴侣身上找寻和确认自己。
2)社会过度强调自我效能
在传柯(Foucault)的规范社会(Disciplinary Society),主导的情态动词是「不可以」、「你应该」:人们的行为,是出于道德的要求和社会的规范。然而,韩炳哲认为我们今天已经从规范社会过渡至功绩社会(Achievement Society)。主导的情态动词变为「你能够」。在「You can do it」的风气下,我们被教育要追梦、要做自己、要成为更好的人,以为只要足够努力什么都有可能。结果,我们孜孜不倦地自我增值,渴望增强对周遭事物的掌控,从而提升自己的表现和产出。
我们同样将绩效原则套用在爱情之上,希望可以把握、占有恋人,使爱情源源不绝地制造欢愉和刺激。譬如,我们要求恋人在情人节奉上鲜花、在圣诞节预备礼物、在生日时制造惊喜。爱情成为了自我的享受。可是,爱欲的真正情态动词其实是「无能为力」(being able not to be able)。他者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是无法被自我占有、操控的。当主体尝试操纵恋人,禁止对方和异性朋友外出、不停打电话确认对方位置、要求对方听令于自己,恋人就不再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他者,而是沦为满足主体欲望的道具。主体要求恋人只产出愉悦、浪漫、刺激,并规避爱情中的无力感和其他负面体验。爱情就变成消费,恋人被矮化成「不能为人所爱,只能供人消费」的商品。
3) 情欲的世俗化和想像力的缺失
韩炳哲又指出,色情作品的泛滥摧毁了爱欲。色情使爱欲世俗化,将性爱从原本爱欲的脉络中抽离,令性爱失去本来的表达力和神秘性,成为纯粹供展的示商品。就似将寺庙的祭器搬移到博物馆展出一样。原本处于寺庙的祭器是举行宗教仪式的必需工具,有其祭祀价值。但当放到博物馆展出后,它不再被用作祭祀用途,而是变成一件展览品,祭品的原有价值就被展示价值取代。性行为原是恋人间生殖、表达情欲的亲密行为,如今性爱却以色情作品的形式广泛传播,沦为纯粹激发和满足个体性欲的商品,丧失原来的价值。
同时,资讯泛滥和高清晰度影像摧毁了我们的想像力。恋人失去了原有的神秘性。信息的缺乏为他者留有一个未被定义的空间,让我们可以对他者进行想像。然而,随着色情影片的猖獗,未被定义的空间不断被收窄,我们丧失对恋人身体的想像。我们对异性身体的一切好奇都能够在高清晰度的成人影片中得到解答。韩剧满足了我们对于浪漫的向往,搜寻引擎让我们掌握异性的心理思维。恋人身上再无谜题,她/他失去了一切神秘性。主体也就丧失了探索恋人的动力,在他者世界的门前停下了脚步。
个人感想
若然想看《爱欲之死》,我建议看英文版。简体中文版的翻译过于生硬,文句多处不通。韩炳哲的论述非常跳跃,旁征博引了许多哲学文本和文学作品。我初时读完有种似读非读的感觉,仿佛大概掌握了他的论点,但无法理顺当中的逻辑。问题可能在于本书只从理论探讨爱欲之死,但没有给出具体例子,说明对应的社会状况。例如书中提到现今社会鼓励差异(difference),又指差异依旧受限于自恋和消费主义的逻辑,与他者性(otherness)不一样。但差异和他者性之间在实际应用上有什么差别,作者并没有进一步说明。
总括来说,韩炳哲的洞见非常厉害,对于「无能为力」作为爱情本质和色情电影如何摧毁想像力的分析尤其精彩。不过,书中只是点出现今社会的爱情问题,并无给出解决方案。解决「爱欲之死」的其中一个方向可能是,我们要避免将爱恋对象归类和比较。但他者的消亡似乎联系到整个社会结构,恐怕难以纯粹从个人层面对抗。另外,在爱恋中对恋人有所求、期待在爱情中获得欢愉亦无可厚非,只强调他者、完全消弭自我,未免陈义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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