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消弭

Stardu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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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靈魂幹乾淨淨地消失。

這一切神奇得不像話。

Aggie一頭扎進海裡,冰涼的海水一瞬間傾覆他,入海前噴鼻的鹹氣此刻直沖他的鼻腔而來。所有聲音在一瞬間消失,彷彿進入真空。不能呼吸。他緊閉雙眼,心臟緊繃,身體僵直,沉沉地往下墜落。

那一瞬間太多思緒衝上來,他來不及擇選先好好思考哪一個。

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一定是錯覺。然後又被拍了一下。

「Aggie,睜開眼。」

聲音在海水中飄浮,比在夢裡聽到得還不真切。也或許是意識逐漸模糊。

「Aggie。」那個聲音又喚了一遍他的名字。

迷失在海洋裡的Aggie忽然覺得自己彷彿並非置身於另一個世界,他像在陸地上被人叫出名字時那樣,睜開眼,轉過頭,身體不自覺地放鬆下來。

Aggie張了張嘴,想講話,海水一瞬間湧入。 Aggie又痛苦地閉上了眼。

從陸地上帶下來的最後一口氣被他釋放,轉頭後他發現身後空無一人。沒想到最後一刻,萬千思緒像氣泡一樣飄走,只剩下這一個:要死了……這回是真的。


死,或是未死?我現在是什麼?

Aggie低頭看不到自己,他在海水中輕盈得不像話——海水彷彿從他身上撫過,或者說他與這海原本沒有區別。

他的精神活動照舊活躍著——可我現在是什麼?原本我依託於我那如人間痛苦的容器一般的肉體,然而現在這具肉體不知在海洋中的何處,那我現在是什麼?

這片海洋如同廣闊的、浩瀚的死水。沒有生命,陽光如同隔著暗色玻璃在另一端的世界,給這片海洋留下幽暗的、微弱的、與其說是光明不如說是覺知的一點深碧色的視野。

Aggie毫無阻礙地遨游著,然而這片海洋處處是一樣,連水的流動、光的質感都沒有一厘一毫的分別。

也就因此失去了空間的概念。這片海洋也許很大,也許只是出於經驗的武斷判斷。他也許紋絲未動,也許已經行進萬里。

根本……就像是靜止畫面。

這真的是海?那我又是什麼?

「Aggie……」

Aggie猛地震顫——原來僅僅是靈魂,也會震動。這個聲音彷彿把他忘另一個世界拉扯,痛苦的窒息的記憶竄上來,像那時湧入五臟六腑橫衝直撞的冰冷的海水。

是這個聲音洩掉了他最後一口氣,可他付出了代價,回頭時卻空無一人。

「你是誰?」下意識地Aggie又開口了,(當然,他已沒有「口」可張,)這句話講出他才意識到自己本不應該再發出聲音……然而那個聲音的的確確是來自他的,雖然他無法判斷這個聲音是否與原本的肉身所出一致——他只是對這個聲音的所有所出有本能的覺知。

「Aggie……」

恐懼一瞬間攫取了他。這個聲音就想遙遠記憶裡的恐怖電影,空曠地迴盪著,卻四顧無人——他忘記了自己如今也是無形無質的「東西」了。

「你在恐懼?」這個聲音忽然發出一聲輕笑,「看看你自己吧,你是什麼東西,我就是什麼東西。」

Aggie下意識地「低頭」,然而什麼也沒看到,他這才懂得這句嘲諷之語的意思。

「你怎麼知道我在恐懼?」Aggie「咬著牙」,有些尷尬地發問。

「剝除肉身,你的靈魂無比透明。」

原來如此,她的嘲諷不屑之意也如此清晰。

真簡單。 Aggie忍不住想。

「是簡單啊。」她又洞穿了Aggie瞬間升起的感慨,「你看不見我,我看不見你,但我們互視對方為完全透明純粹。」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Candice。」


「Candice,你在哪?我又在哪?」

「不重要。」Candice冷冷回答,「為什麼要知道這個?我們都死了,死了還要尋找意義嗎?」

「尋找意義?我沒有……」Aggie下意識地反駁。他不喜歡有人把「意義」這樣虛無的詞強加在他身上。

「那你為什麼要知道你在哪?」

Aggie被問住了,霎時間無言反駁。

「但被困在這裡,很無聊誒……」沉默了一會兒,Aggie小聲抱怨道。

Candice嗤笑一聲:「你不知道時間的流逝,也許它壓根沒有流逝,也許在倒退,也許在前進;也許你思緒斷片的時候,時間已經滔滔向前,或是僅僅前進了一點點而已——這些你都不知道。那麼何為被困?何為無聊?」停頓了一會兒——就像Candice說得那樣,這「一會兒」是多久也無從得知,她接著講道,「我們根本沒死透。真要死了,要靈魂消失得乾乾淨淨才對。」

「不好!」Aggie連聲否認,「不……」但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讓話音落得突然,像是腦海中的詞句忽然堙滅了一般。

「你不想死?可你是自殺的。」Candice無情地指出真相。

「你怎麼知道?」

「你是透明的。」

「我……」Aggie「深吸一口氣」,才接著講道,「我想死,我是堅定了這個想法才跳海的。只是……精神會有動搖,是很正常的。」

Candice倒是意外地沒有繼續調侃或是反駁他,沉默了。

「那你呢,你為什麼……你也是自殺嗎?」Aggie問出口才覺得這樣也許不禮貌,然而就像Candice說的那樣,對於已經中止人間遊戲的他們,禮貌與否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可沒有問你為什麼。」Candice沒有正面回答,「一定要有理由才能選擇死嗎?死的選擇一定比活下去卑劣,以至於要用很多很多的道理、理由去支撐才能去做?我不喜歡活著,只是這樣。」

「這個不喜歡也有理由吧,」Aggie真想撓撓自己後腦勺的頭髮,露出那種三分尷尬三分諒解的神情,「像我,我就是被虐待到失去希望了,才這麼做。有時候是真的想活下去啊。」

「也許有吧。」Candice承認道,「我的生活一直順利,認識的人也大多很好,從來也沒有什麼大事發生。但我就是對活著喜歡不起來,當然,也許有原因。可我為什麼一定要知道那個原因?不喜歡活著這個結果才是重要的吧。」


「Candice,你漂亮嗎?」Aggie問完自己都笑了。然而他也逐漸大膽起來——誰讓他已經死了呢?看不見也摸不著的。

他甚至能夠想像出Candice白他一眼的面容,雖然五官不清晰,但——她的靈魂和他一樣,都是透明的。

沉默很長很長,就在Aggie以為她不會回答了的時候,她忽然開口了:「漂亮。許多人都這麼說。漂不漂亮這件事,別人說才有用,所以應該挺準的。」

「Candice,你為什麼任由你的精神還活躍著呢?沒有辦法讓靈魂也乾乾淨淨地消失嗎?」Aggie又問。

然而幾乎是這個問題脫口的一瞬,他就意識到「讓靈魂幹乾淨淨消失」的方法。如果他還有身體,他此時應當睜圓了雙眼,滿心驚駭。

不是因為這個方法本身,而是他瞬間明白了Candice。

「Candice,你還在嗎?」

然而她沒有說話。

這段對話的空白持續了很久。 Aggie會想,也許在陸地上,已經是滄海桑田的時光流逝,也許人類已經覆亡。而他畢竟失去了時間流逝的感覺,他的記憶也彷彿深海一般靜止。 Candice與他之間,彷彿遠隔時光濤濤,又彷佛近在咫尺、只是隔著一段昨日睡前的未完成對話。 Candice進入了他死前最後的記憶,沒有離開,也沒有說話。

他感受到Candice還在,他一直懂得她。


「Aggie……」

「嗯?」忽然聽到她的聲音,Aggie彷彿剛剛睡醒一般,有點懵懂。

「說說話吧,挺無聊的。」

「何為無聊?」Aggie笑了。

「我知道你看穿我了,所以才羞於開口。」Candice態度坦誠,「死亡是這麼孤獨的一件事,Aggie。然而,放棄靈魂不難,可我捨不得。也許是因為……」

「是因為那麼厭惡意義感的你,還是在有意無意地尋找、證明意義的存在。」Aggie搶白道,「你很在意,Candice,你沒有完全放下。」

Candice似乎嘆了口氣:「已是覆水難收。我被困住了,Aggie。」

「Candice,我們只是還沒死透。如果靈魂真的干乾淨淨地消失了,這些東西,這些活人為了活得舒服一點製造的幻覺,全部煙消雲散。我們不必向死亡尋找意義的,我們只需要……死得更徹底一點。」

「讓靈魂幹乾淨淨地消失?」

「對,讓靈魂幹乾淨淨地消失。」

Aggie彷彿看到Candice點點頭。依然是模糊的身影和輪廓,然而他感知到她,清晰無比。

Aggie又「笑」了。他「閉上眼」,集中全部精神力想像深海的撕扯與釋放,彷彿將攔住的大片大片陽光放進來。刺目無比的白光衝進來,Aggie痛苦地「緊閉雙眼」——這片海消失地無影無踪,而他,最終也乾乾淨淨地消失了。

CC BY-NC-ND 2.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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