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武漢去
此刻,我坐在駛向武漢的列車裡,它正以時速三百千米在大地上飛馳著。兩邊的窗戶裡,城市、村鎮和農田正在飛速地後退。不久,火車駛出江南的陰雨,故鄉又一次隱沒在霧濛濛的天色裡,面前是荊楚大地。
按照慣例,旅行前的夜晚我又一次失眠,這使得我的頭腦昏昏沉沉,於是,記憶、疼痛和紛擾繁雜的思緒正糾纏在一起,化作對武漢和生活的感慨。
我在武漢度過了難忘的本科時期——我更願意叫它“我的大學”,對,高爾基的《我的大學》。這段時光就像阿廖沙的喀山:混亂、粗野、充斥著骯髒和墮落。在武漢和武漢某大學的四年,我經歷了社會狂風暴雨版的毒打,以至變得油膩、虛偽、滿嘴謊言。我想逃離,在這裡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想著趕緊跑路。但同時,這一時期認識的人、經歷的事卻也是我日後反思生命時不可忽略的:我在這裡談了一段戀愛;為了“變優秀”而“努力”過一段時間;最後卻又陷入了對理想的狂熱和苦悶;我離開時帶著“優秀”的光環,內心卻陷入空虛。
在這短短的兩小時三十分裡,記憶正在疼痛種翻滾著,那些過往生活的片段就像進了榨汁機裡的漿果一樣,破裂後被擠出的汁被用作墨、寫下又臭又長的感悟,之後,糖分變質發霉,讓紙張和它所表達的東西一樣散發著一股腐臭。而這種氣味,正是武漢某大學某區化糞池爆炸之後瀰漫了數個月的氣味、正是武漢某大學某門外每天胡亂丟棄的垃圾的氣味、也正是我沾染上的氣味。
然而,我的武漢往事並不僅僅限於武漢某大學。時至今日,我仍然對這座水陸匯聚的城市抱有無盡的好奇。在四年裡,我嘗試著走過了這座龐大城市無數的街巷。這裡的江河、鐵路、碼頭也深深地匯入了記憶的浪濤,日夜不息,沖刷著我腦海的礁石。
這座城市有著永恆的江河、橋樑、道路佇立著,也有無數的的碼頭漂浮著。碼頭工人站在岸邊、蹲在水泥塊上、靠在擱淺的銹船上。他們默默地抽煙,把煙頭丟到江里,之後鑽回到岸邊的移動板房裡。不久,煙頭被江水沖回來,和裝熱乾麵的紙碗一同被泡爛。在他們簡陋的板房後,是鋪展開來的城鎮,這之間,那望不到邊的江堤隔絕了兩個世界。破破爛爛的街道、亂七八糟的樓房和樹木、奇形怪狀的高樓——漢口那個頭上頂了個大球的醜樓,佈滿了這座城市。城鎮裡面的人漫無目的地活著,就像任何一座城市一樣。但這卻也是生活真正的面貌:一千萬種掙扎的姿勢,一千萬種慾望和妥協。工大路上挨個小攤收保護費的金鍊哥總因為過意不去而多買一塊餅;徐家棚裡養著烈犬的老太坐在小板凳上瞪著每一個來人,生怕他們拆了自己的家;街道口地鐵上皮膚黝黑的中年女人用扁擔撐開了地鐵的門;漢口站取票處的男人們打成一團。這些片段又一次浮現在我腦海中,清晰得如同我正在看著這一切上演一樣。武漢就像一個巨大的沉浸式劇場,在裡面可以體會許多過往,而代價僅僅是自己短暫的一生。
時至今日,我仍然會時不時想起我的精神家園——長江大橋下的漢陽江灘。在清閒的大四時光裡,我總會坐著811路轉輪渡,來到這永恆的一隅。離開武漢後,我常在夢裡來到那裡,面前是靜靜流淌的長江,它渾黃的江水不時拍打著岸邊的水泥斜坡。貨船緩緩開過,柴油機的噠噠聲刺耳,卻不是那麼頻繁。有時我會放下書、目送那破破爛爛的貨輪,有時甲板上會站著一兩個人,他們趴在欄杆上,仰著脖子往漢口或者武昌的高樓大廈看去,打量著這座他們途經無數次的城市。頭頂是第一座長江大橋,巍峨的橋頭堡傲然屹立,粗糙的黃色混凝土外表漠視著時光,十座橋墩插在江水里,輪船和游魚只得從它們的間隙擠過。京九線在這橋上飛馳著,三百對列車日夜不絕地呼嘯而過,麻木地向千里之外作為終點的城市進發。它們的車輪軋過鋼軌,車頭撕開江面上的風,用聲音和震動宣示著自己的到來,但頃刻間便又匆匆離去。
在這樣的一隅,我發呆、看書、曬太陽,但不聽音樂,古典、搖滾、朋克,怎樣的音樂在這裡都會令人感到突兀,這是一個不需要額外聲音的空間。在這裡,聲音被完全支配,靜默、喧囂的城市作為底音,輪船的柴油機構成低音,潮水和風聲則是主旋律的琴,時而溫婉暗轉、時而悲傷淒涼,鋼軌和火車車輪的擊打如同鼓點,他們加入進來時,旋律便轉向了悲愴、激昂,最後,路人駐足,默默地望向對岸,寄託的一切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是那悠遠的被唱出來的歌詞,飄香無盡的遠方。武漢是道路線段的交點,而非他們的終點,在此飄蕩的人們也和那些在線段上運動的江水、汽車和火車一樣,注定流向他們數不盡的遠方。
這就是我能想到的一切了,前方就要到達漢口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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