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儲安平:政府利刃指向《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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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們願意坦白說一句話,政府雖然怕我們批評,而事實上,我們現在則連批評的興趣也沒有了。

政府利刃指向《觀察》

儲安平

《觀察》第4卷第20期(1948年7月)

南京新民報遭受永久停刊處分以後,連日南京的政界、文化界、新聞界又盛傳本刊將繼新民報之後,遭受停刊處分。我們業已在多方面證實此項傳說。聽說當局最初曾想一口氣“解決”幾個在他們認為眼中之釘的報紙、雜誌、和通信社。其後因為新民報的查封令發表以後,各方反應不佳,所以第二個查封本刊的命令遲遲未下。政治風雲,變化莫測,本刊命運,存亡難卜;我們願在尚未接奉停刊命令以前,對政府公開說幾句話。

一、政府現在自稱“行憲”,並在“行憲”以前,大吹大擂,說得一般人心癢癢地,好像從此中國,就要換個局面。其實,上海人一句話,大舞台對面“天曉得”!我們希望政府當局,撫心自問,你們行的到底是什麼“憲”!人身之無保障如故,集會結社之不自由如故,而言論之遭受摧殘,只有變本加厲。即以本刊而論,雖然截至今日,仍在出版,但在各地所受迫害,可說一言難盡。或者禁售,或者檢扣;經銷“觀察”的,受到威脅,閱讀“觀察”的,已成忌諱;甚至連本社出版的“觀察叢書”也已成為禁書,若干地方的郵檢當局,一律加以扣留。讀者申訴,日必數起,諒解我們的,把政府痛罵一陣,不明實情的,責怪我們何以款到而書不寄;每讀來函,如坐針氈。此種情形,不僅“觀察”一家,其他同業,亦有同樣經驗。我們創辦刊物,獻身言論,其目的無非想對國家有所貢獻。國家是一個有機體,其組織既極繁雜,其活動尤極錯綜,全賴所有份了,獻策獻力,各在崗位,有所建樹;分而言之,各盡一已之獻,合而言之,充實國家之命。政府雖是治理國家事務的一個最重要的機關,但是政府並不就是國家;政府官吏,受民之託,出面掌政,但是政府官吏並非國家禍福最後方宰之人。我們不僅認為執政人物,假如他們政策錯誤或不盡職責,可以令之去職,同時,對於過問國事,我們堅決認為,這既是我們的權利,亦復為我們的義務。在朝執政和在野執政,其運用的形式雖異,其對國家的貢獻是一。所以歐美民主國家,在國會裡無不有與政府相對的反對黨,在一般社會上,亦無不有健全的公共輿論;如無反對黨派和反對意見,亦即不成其為民主政治。所以英國反對黨的官銜是“英皇陛下的反對黨”,而英儒戴雪復稱公共輿論為政治的主權者;凡此皆為歐美憲政的精義所在。今茲政府既稱行憲,不可昧於此義。若以為今日這事,可以由一二人主宰之,未免昧於事理;而欲禁止人民議政,務使一切民間報章雜誌歸於消減,萬可謂糊塗太甚。抑有進者,批評政府於不忠國家絕為二事。 “出版法”上有一條,謂不得有“意圖顛覆政府或危害中華民國”的記載,這種限制,可謂滑天下之大稽。所謂“顛覆政府”者,亦即叫舊有的政府下台,讓新的政府上台之謂也。以英國言,邱吉爾執政時,工黨固無時無刻不處心積慮以求邱吉爾政府之顛覆,現在工黨上台,保守黨人又肆意攻抵,以求工黨政府之垮台,然昔日之艾德禮無罪也,今日之邱吉爾亦無罪也,再觀美國,杜威華萊士不正扯起堂堂之旗幟,以求杜魯門之垮台乎,未聞有美人入杜威華萊士於顛覆政府之罪者。就說中國,數月以前為“國民政府”,現在則為中華民國政府,此豈非舊的“國民政府”已被顛覆,新的中華民國政府已告成立之謂乎?此“國民政府”既被顛覆,新的中華民國政府已告成立之謂乎?此“國民政府”既被顛覆矣,然則亦有人蒙顛覆“國民政府”之罪名乎?說來說去,實在說不通。但是我們的政府,一看見有人批評它,便臉紅耳赤,度量既小,疑心又重,總以為人家要“顛覆”它,殊不知政府人物固無不可替換者,政府制度,尤無不可更改者。拆穿了講,毫無稀奇可言,只有那些佔了毛坑不拉屎的人,才怕人家把他拉下來,於是今天想封這家報館,明天想封那家刊物,說到頭來,還是為了自己的私權,不是為了國家的福利,但是,既要行憲,得把國家放在第一,一切愛國的人都有發言論政的權利,一切愛國的人都有辦報辦刊物的權利,沒有人可以剝奪人民這種權利。我們反對政府一切摧殘輿論的行為和任何摧殘輿論的意圖,我們希望政府認真檢討自己的作風,封報館刊物的作風,是萬萬要不得的。

二、現在大家不滿意政府是事實,然而政府應當平心靜氣地想想,你們過去所做所為,對於國計民生,有何改善?今日所作所為,對於當前局勢,又有什麼補救!今日一般國民,想到國家前途的暗淡,目睹一般子民的流離,無不悲從中來,欲哭無淚!在這種情形之下,要叫大家不講話,不出悲憤之言,這是做得到的事嗎?在政府裡供職的朋友,或者接近政府的朋友,平時一開口就希望我們多做建設性的建議,其動機固不能為不善,但是請問,今日的時代是一個建設性的時代嗎?請問今日之政府自身,又在做些什麼建設性的工作?假如政府完全在做破壞性的工作,我們發為設建性的言論,政府能採納嗎?又能施行嗎?我們一直的態度是希望結束內戰,這難道不是天字第一號的建設性的建議嗎?然而政府能採納我們這個建議嗎?今日普天之下,皆無飯吃之民,無衣穿之民,無屋住之民,我們現在建議,請政府給無飯吃的人以飯吃,無衣穿的人以衣穿,無屋住的人以屋住,這不是又一個天字第一號的建設性的建議嗎?然而,政府能採納之而一一一見之於行嗎?再退一萬步說,就說本刊三卷十三期所刊陳之邁先生所作“中國行政改革的新方向”一文,此文曾引起國內外讀者廣泛的重視,並譽為極有建設性的文字,然而該文發表以來,已八月矣,政府果會採納實行嗎?政府果能勵精圖治,做幾件富國利民的事,則又何懼乎民間輿論之抨擊;假如政府百事不為,只管自私,則又何能以一手而堵塞天下之怨詬!今日大局日非,政權浮動,政府欲加緊其政治控制,取諦一些不利於政府的言論,就其自私之立場言之,固未嘗不近情近理,但就解決國家之困難而言,固南轅北轍,無補實益。假如政府害怕一般社會的動亂因而影響其政權,則政府應以有益方法,以蘇民困,民困得蘇,社會之動亂自平,此與封不封報紙雜誌,風馬牛毫不相關。重慶搶米,是出於報紙雜誌煽動的結果嗎?寧波搶米,又是出於報紙雜誌煽動的結果嗎?老實講一句,今日造成社會普遍不安的就是政府;政府自身在製造社會的不安,而反而將其責任嫁移到我們言論界身上,可謂之不平之至。我們不相信封了一個新民報,再封一個“觀察”,社會即能趨於安定。文匯報被封,業已一年,社會秩序又何嘗因文匯報被封而稍改善。我們在此忠告政府,你們要挽回你們的頹局,就得全盤檢討,痛改前非,人民受你們的迫害,已經到了歷史上少見的程度,假如你們以為封幾個報紙刊物就能挽回你們的頹局,那就大錯特錯!

最後,我們願意坦白說一句話,政府雖然怕我們批評,而事實上,我們現在則連批評的興趣也沒有了,即以本刊而論,近數月來,我們已很少刊載劇烈批評的文字,因為大家都已十分消沉,還有什麼話可說?說了又有什麼用處?我們替政府想一想,一個政府弄到人民連批評它的興趣也沒有了,這個政府也就夠悲哀了!可憐政府連這一點自知之明也沒有,還在那兒抓頭挖耳,計算如何封民間的報紙刊物,真是可憐亦復可笑!我們願意在此告訴一切關心我們的朋友們,封也罷,不封也罷,我們早已置之度外了。假如封了,請大家也不必惋惜,在這樣一個血腥遍地的時代,被犧牲了的生命不知已有多少,被燒毀了的房屋財產也不知已有多少,多少人的家庭骨肉在這樣一個黑暗的統治下被拆散了,多少人的理想希望在這樣一個黑暗的統治下幻滅了,這小小的刊物,即使被封,在整個的國家的浩劫裡,算得了什麼!朋友們,我們應如挺起胸來,面對現實,面對迫害,奮不顧身,為國效忠,要是今天這個方式行不通,明天可以用另個方式繼續努力,方式儘管不同,但我們對於國家的忠貞是永遠不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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