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常
我奶奶過世前一晚,躺在床上一直在喊「媽」。夜裡我摸黑穿過客廳上廁所,聽見她的房間裡傳來一聲又一聲的「媽哎…媽哎…帶我走吧…」我不敢走近黑暗中的房門,快步溜回了自己的臥室。
我奶奶過世兩年後,我躺在公司宿舍的高低鋪上夢見了她。她精神矍鑠地在家裡走來走去,穿著她八十歲時拍的照片裡的衣裳:棕褐色帶點黃的格子襯衫,格子邊緣沒染好似的暈了出來;棉布褲子很寬鬆,她說布料貼得緊了磨得肉疼,說著抬起瘦到皮包骨的腳踝;對,褲腰那裡也是重新換的鬆緊帶,她說,原來勒得慌。我奶奶在家裡走來走去,像她六十歲時那樣坐在大門邊的小板凳上抽煙,像她七十歲時那樣在廚房裡把鐵鍋炒得嘩響。忽然她好像累了,外面天怎麼也黑了。她癱坐在藤椅上對著電視機,臉上是螢幕映過來的白光。她不說話,那麼疲憊,下一秒就要飄起來。
有一天,一個遠房姨奶奶來找我奶奶。阿姨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提著透明塑膠袋,幾塊油香軟軟地擠在裡面。油香是回族(也許還有其他民族)的傳統食物。姨奶奶和我奶奶並肩坐在沙發上,我聽見她們說起話來。
“她家給你送了幾份油香?”
“一份哎。”
“我家也是一份……你看,老巴子和我一起過,是上了兩個份子的。”
“那應該給你們家送兩份嘛。”
“算了算了,我兩個兒子三個女兒,那還七份呢。”
“嗐,不講其他,她家油香炸得還蠻好吃的。”
“麵粉少。”
“她媳婦糯米捨得放。”
“麵粉,糯米,三比七吧。”
“對對。”
“哎,她家頭七啊給你送油香的?”
“送的,五塊嘛……我記得。”
“上次大奶奶走的時候好像送得多點。”
「那是……九塊吧。」
“論單嘛。”
「嗯大奶奶一向做事講究。」
“不過油香麼得她家做得好。”
「嗯啊,她家媳婦還是不錯的,不像那個爛無窮用的兒子……記得她在的時候,她兒子對
她……”
“別這麼講,我們走的時候能像她那樣就不錯了。”
“那天雨下得嘩嘩的啊。”
“嗯。”
“……這麼快就一周年了。”
“是啊,這麼快她就走了一年了。”
我奶奶走了三年,她走得那天雨也下得嘩嘩的。我半蹲在靈車(一輛舊卡車)的車斗上,風一次次掀起蓋在靈柩上的防雨布——那是我爸臨時從家裡拿來的透明塑料薄膜,我又一次次按緊它。我把塑膠雨衣的角落掖在兩腿間,免得它也跟著飛起來。蹲得麻了,我換一邊腳支撐,忽然意識到兩隻鞋都濕透了。
「時候不早了。」「年紀大了,先回去睡一覺啊。」「明早幾點?我一定準時來。」守夜沒過半程,只剩下我爸、我媽和我,還有幾個小輩親戚。我爸走出屋門,走到清真女學青磚壘成的門頭下面,抬頭看了半天,橘色的路燈給他勾了個灰影:「該不會下雨吧,這雲。」鐵一樣的天幕上正在匯聚乳白色的雲。我打開手機,天氣預報顯示早上八點以後有雨。 “愁死我了,就怕出殯的時候下。”“愁也沒用,要下總會下的嘛。”
我奶奶應該是不喜歡下雨的,畢竟她常常在家門口三十米範圍內走來走去,出門前還要脫下護袖和圍裙,換上她的半裙和涼鞋。出門的衣服跟在家的衣服怎麼能一樣,她總這樣說。我奶奶也不喜歡我下雨天出門,你看你,給雨打得貓焦狗臭的,她也總這樣說。可是小時候的下雨天,都是她穿著黑色的巨人一樣的膠鞋出門送傘。我穿著紅色有一圈兒白邊的膠鞋,接過紅色的雨傘。
過世前幾年,我奶奶明顯出門變少了。她坐在臥室裡對著電視,坐一個上午,一個下午,坐睡著了再醒過來。我記得她從前很喜歡看電視,把《還珠格格》裡的小燕子叫作大眼睛,告訴我《情深深雨濛濛》裡也有大眼睛,可是「我不喜歡,麼得《還珠格格》好笑。
「你得多出門,過動,才有精神。」我爸在飯桌上一遍遍嘮叨。 「我動了……」我奶奶有點委屈。八十一歲的時候,我爸帶我奶奶去裝了心臟節律器。醫生說,一般可以維持十年,十年以後要換電池,但那個時候老人家年紀大了……沒事,我們裝,我爸說。於是身體裡跳動著起搏器的奶奶回家了。她已經不會像六十一歲時那樣,天天去屋後頭的自留地裡看看種的菜,瞧見一根雜草都要薅掉。也已經不會像七十三歲時那樣,沒事散步到城外河邊,「那邊乾淨,不吵。」她說。她的身體裡有一塊餅乾大小的起搏器。她還是我奶奶。
他們都以為我奶奶是無病無災在夢中睡走的,我知道不是。守完靈的早上,阿訇來開經,我坐在下面聽得心不在焉,阿拉伯語繞著天靈蓋跑。因為在這之前阿訇對我們說,要找幾位女性陪師娘一起給奶奶洗淨,女兒們當然是要去的,我爸說,你和你堂姐也去。開完經,師娘讓我們戴上一次性口罩和塑膠手套,領著我們進了洗淨的房子。奶奶的遺體已經被男性親戚們抬進屋放在了浴床上。她走的時候臉上沒有什麼痛苦,在冰棺裡待了一夜之後也一點變化都沒有,身上還穿著她夏天最喜歡的衣裳:藍底白花小褂,藏青色中褲。
兩位師娘用剪刀把她的衣服都剪開,打開花灑給她沖洗。 「來搭把手,把老人的腳抬一抬。」三位姑姑一位姊姊一起往後退了一步。 「哎呀,這……」「我有點害怕。」「不忍看不忍看。」「別愣著呀,誰來搭把手。」我靠近我奶奶,扶著她的腳抬了起來,我不敢用力,卻沒想到她的身體是那麼輕。 「再抬高一點哦,我們洗乾淨。」師娘叮囑。奶奶的身體好輕啊,我稍微用力抬一點,淚水就從身體裡往外漫,和鼻涕一起打濕了口罩。 「小心,眼淚別掉在老人身上。不作興哭哦,你看老人走得不是順利的嘛。再來幫忙託一下。不要哭了哦。」師娘溫柔地說。
我分開我奶奶的腳,打開我奶奶的手臂,幫我奶奶翻過身去。但我忍不住不哭。
「哎!看這塊。」師娘忽然停了下來。在她撫摸的位置,我奶奶背後靠近心臟的地方,蠟黃色的皮膚上有一片青紫色。 「這是心臟發病的啊…」「啊?」「是的了,我們看太多了,心臟發病走的時候就會有紫…老人是有心臟病嗎?」我愣了愣:「對,她裝的起搏器。
真的不痛苦嗎?我想起夜裡聽見的聲音,懷著極大的不可說的聲音在求助。那陣子她白天常常嘆氣,晚上一邊擦身子一邊說好痛。痛啊,手也疼,是不是年輕時從我爸騎的腳踏車上摔下來骨折了沒治好?痛啊,腳也疼,是不是年輕時下放到鄉下踩在雪裡寒涼入骨了?痛啊,心臟跳得難受,怎麼想起那年日本人飛機進了城,躲在防空洞裡聽警報的怦怦心跳?那跑掉了的一隻鞋到哪裡去了?我爸帶她去醫院,可是看不出任何問題,又或者都是無法解決的問題:某個元素缺了一點,心臟跳得慢了一點,骨頭也壞了一點。 「老人家多大了?」「九十二。」「吃點藥吧。」醫生說。對於老化這件最漫長的疾病沒有任何辦法。
我奶奶把吃的藥按照早中晚排好,藥盒和藥瓶挨在一起,白花花的。藥吃得越多,飯吃得越少。但我奶奶還是喊疼,腳也浮腫起來,不能散步了,甚至要被推著輪椅去醫院,躺在病床上掛幾天水再回家。她開始不能站著洗澡洗很久,這讓她非常懊喪。我媽便在花灑下面放了個高高的塑膠凳,可以坐著慢慢衝。她又高興起來。
洗淨結束,師娘要我們幫忙幫我奶奶裹上白布。我記得這白布,我爺爺走的時候,也是躺在這白布里。二十五年過去了,我記得男人們圓圓的白帽子蓋在頭上,女人們就頂一方白帕子。所有的燈光都是蠟黃的,所有的白色窗簾都拉上了,雙手張開,眼睛低垂,所有的掌心空空蕩蕩。阿訇的聲音像是來自異世界,總是先起一個高調,拖長了聲,鼻腔腦門全在嗡嗡共鳴,阿拉伯語疾疾在舌尖打轉。空氣又黃又皺,芭蘭香點燃後的香氣在屋子裡散不去。
我跨出洗淨的門,媽媽擠在湧進來的弔唁人群中正焦急地往裡面看。我本該像螢幕裡那樣撲過去,但我只是一邊往前移一邊歇斯底里地大哭,氣喘吁籲地想和她說話,說,說不動。她只說:“沒事,沒事,別哭。”
我媽好像總是那麼冷靜。那天天剛亮,我還賴在床上等著門外做早餐的聲音,我媽忽然打開門說:「起來,你奶奶走了。」真奇怪,我們在面對死亡的第一刻是哭不出來的。我爬起來站在餐桌邊,遠遠看見我奶奶的屋門敞開著,從我這裡只能看到她穿著睡褲的腿,我不知道該做什麼。 「你快來,給老太太整理一下。」我爸在房間裡喊我媽,然後他走到客廳給阿訇和姊妹們打電話。我坐在餐桌邊,見到家裡來了一群又一群很久沒見的人,他們撲到床邊嚎啕大哭,他們抽著煙討論家裡太小冰棺不好放,他們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只有我奶奶躺在那裡。然後他們抬著我奶奶出門了,我爸爸也出門了,媽媽來到我跟前對我說:「我們去趟清真女學,你一個人在家可以嗎?」「嗯。」我想知道清真女學是什麼,我沒問。
家裡忽然安靜下來,這個早上我第一次走進我奶奶的房間,看看空空的床,又走出來看看空空的客廳。像被指引一樣,我抬頭看了一眼鐘,時針和分針停在了三點三十五──好像是昨夜我摸黑穿過客廳上廁所之後。我奶奶走了,時間也停了。
在過去的一年裡,每天早上我爸都是第一個起床的。他安排調度著一切:先叫醒我媽,在我媽洗漱時叫醒我,在我吃早餐時叫醒我奶奶。在我賴床的時候,他會啪啪使勁拍我的門,但他對我奶奶卻不這樣。他總是先站在客廳大喊:「老太太起床嘍!」然後敲敲門。我奶奶就在房間裡嘟囔著:「起來啦起來啦。」他這才推開房門,給每個房間掃地拖地。
「我很害怕,」守夜時我爸說,「害怕早上起來喊她的時候沒人應,敲門的時候沒人應。我害怕直接推門,聽見她說話就放心了。」他頓了頓,“昨天早上喊了沒聲音,我就有不好的預感。”
人的一生好像都會有不好的預感突然降臨的時刻。在我奶奶過世前一年、前兩年,死亡就像飄在我們頭頂的雲,我們都知道它在上面,卻沒人敢抬頭看看雨什麼時候落下來。冷風含著未至的雨點一陣陣吹拂過我們,“小風尖溜溜的”,我媽說,這是你奶奶發明的話。
在我奶奶過世前一晚,我剛拿到提前發放的中秋過節費。我爸說,都給你奶奶,她喜歡錢,讓她開心開心。我奶奶半倚在沙發的靠墊上,說吃完飯又不舒服起來。我把幾張嶄新的百元對折好,交給她。她接過錢只是放在桌上,擺擺手說,我孫女兒真好。這真不像我奶奶。五、六歲時,我爸要我去跑腿買份報紙,我跑到奶奶面前求助,她拍拍衣服出了門,回來後,一隻手遞來報紙,另一隻手伸出來說:「五毛錢。
我奶奶沒有退休費,年輕的時候也沒有長久的職業。她在縣府糕點廠站櫃檯,當小攤販賣涼粉和地瓜,在清真飯店當服務員,挑著擔子去鄉下賣麻油。身為地主的女兒,她怨恨我爺爺:「我在家當小姐的時候什麼都不會做。男人沒用,只有女的上了。」在這篇文章裡,我爺爺不是主角,在過去,我爺爺也不是主角式的大男人。我爸說,他做總帳會計,那時候是把帳目綁在鐵絲上咻地滑給顧客。我爸說,他有文化但不是知識分子,頂多算個中農,可後來中農也不行。我從依稀的記憶裡挖掘我爺爺的痕跡,可那時候他已經很老了,而我又太小,只留下了一個慈祥老人和他的孫女兒的印象,一起喝酒、念唐詩、剝花生米,好像我們生來就是這樣。而他急轉直下的人生,他和他的妻子之間的爭吵抱怨,好像都跟我們沒什麼關係。
我奶奶九十歲時突然找到了年輕時的照片,黑白的一小張。我們幫她拿去復原放大,放進相框,擺在床前。那個臉盤圓大的姑娘穿著旗袍立在那兒,眼神有點冷峻地對著前方。也許那天夜裡,她回到了那個時候,她喊著「媽哎…媽哎…」痛苦地奔走,媽媽在黑暗裡拉住了她。
這是我奶奶過世的第三年。我知道祭日的時候親戚們又會聚在一起,請阿訇開經,炸油香,燉老鵝湯,聊那一天的事。真奇怪,我奶奶下葬時的情景我已經不大記得了,腦子裡反倒滿是我爺爺走時的大雨,人們跳進黃土裡接過裹著白布的亡人往墓穴里送,所有人的臉上都在滴水。我奶奶在現場嗎?她是不是又該嫌棄地說,瞧你給雨打得貓焦狗臭的。
我知道她沒有說。她靜靜地躺在冰棺裡,綠色的冰棺外一頭寫著無常,一頭寫著歸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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