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勇敢不應該沒有迴聲” —— 記一場在倫敦用普通話發出的示威與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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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姐妹們顛覆國家政權,我很愉快”
2022/11/08
作者/ 山山編輯/ Sharon

本文由歪腦與NGOCN聲音計劃聯合發布,首發於歪腦

“好羨慕伊朗人的集會,大家可以一起跳舞、唱歌,還不用害怕暴露身份。” Lulu說。 “只要我去做了,身邊的人也去做了,那麼我們就會有新的集體記憶,和新的對未來的想像。這會促使我們不再安於現狀,去做出一些改變。”Nana說。

10月29日週六,英國時間下午四時,超過一百名普通話使用者在倫敦市中心特拉法加廣場(Trafalgar Square)集會,抗議中國現行的疫情“清零”政策,聲援支持“北京四通橋抗議事件”。

持續約兩小時的抗議現場,人們用普通話大聲呼喊口號,訴求包括:反對過度防疫;要求恢復經濟民生;海外中國人可以自由回國;反對習近平連任;要求政治改革、言論自由等。現場內外,多名參與者和圍觀者表示,這是近年來他們第一次在倫敦看到以普通話召集和表達的政治集會。

10月13日發生在北京四通橋上的抗議事件,並沒有隨著中共極其嚴密的“刪號“、“刪帖”而回音寂寥,反而在中國境內外引發各種形式的抗議活動。在中國之外, “海報行動”不斷擴散,“一個人的勇敢不應該沒有迴聲”,這句話成為多起抗議活動裡的關鍵口號。

圖:instagram @tamyuca

獨自前來的中國留學生:從駐足遠望到“走上前去”

半個月來,在倫敦,與中國有關的張貼海報和抗議橫幅的行動每週都在進行。但10月29日的這場集會,還是顯得與眾不同。

這是一次“去中心化”的抗議,沒有專門的核心組織者,由Telegram群組裡“倫敦'我的義務'民主牆”的成員們自發發起。與以往的抗議不同,現場大多數參與者來自中國大陸,年齡身份各異,年輕人居多。為了保護自己的安全,絕大多數人戴上了口罩、面具、帽子。多位參與者表示,TA們隱藏身份,主要是擔心自己的行為會導致在國內的家人被“找麻煩”。

下午四時左右,在位於倫敦市中心的特拉法加廣場一角,前來參加集會的人們開始張貼白底黑色的“四通橋抗議”標語。下午四點半,集會正式開始。在現場,有人在地上用淺黃色粉筆寫下“FREE CHINA”的字樣。有人舉起打印的海報,標語包括:“不應該讓一個人的勇氣沒有回應”、“反獨裁救中國”、“要吃飯”、“要選票”等;有人則在額頭上綁著“最後一代”、“不要核酸”等字樣的白色布帶。除此以外,也有人穿上白色防護服,後背印上“IT'S MY DUTY”、“NOT FOUND”和代表“文章不可見”的紅底感嘆號,或是在防護服上印滿紅色手印。

圖:instagram @tamyuca

一位化名為“寧枝頭”的中國留學生獨自前來圍觀,她說,自己起這個名字,是引用詩句“寧可枝頭抱香死”的意思。抗議活動剛開始時,她只是駐足遠望,但當她看到一個巨大的白底黑色橫幅在眼前徐徐展開時,她覺得自己內心裡有一些東西,“再也忍不住了”,於是也走上前去。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裡,寧枝頭舉起一張別人分發的海報,和其他的參與者始終站在一起。

請試著勇敢一點,把“zy”寫成“自由”

不同於常規的集會抗議活動,這場活動沒有核心的演講者。抗議在一名女性的口號聲中展開,圍觀群眾亦可以走到中央接過擴音器發表感言或發起呼籲。

有人戴著口罩和帽子上前,念起北島的詩歌《結局或開始——獻給遇羅克》,有人念起匿名詩《試著勇敢一點,把“zy”寫成“自由”》 ,有人呼籲大家一起唱《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人群中,Elena Huang是其中一位呼籲者。她說:“我是和大家一起在獨裁統治下吶喊的人。”

Elena說,她剛抵達活動現場的時候,還沒有很多中國人,她感到害怕。 “我害怕的是如何做那個站出來的人,又害怕自己就算站出來,又是否能夠真的做好”。

在現場,不僅有前來聲援“北京四通橋事件”的支持者,也有舉起”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旗幟的人們,還有前來支持”西藏“、”新疆“人權議題的人士。而在一旁不遠處,伊朗人正在進行聲勢浩大、持續數週的“頭巾革命”示威活動,抗議伊朗女孩瑪莎•阿米尼因“違反著裝規範”被捕並死亡事件。

Elena曾經擔心,在集會現場,有人會因政見不合而產生矛盾,但現場的狀況最終讓她高興。 “當我看到大家一起努力掛上來自西藏朋友的大橫幅的時候,我不那麼害怕了。我感到有了無限的溫暖和勇氣,可以去做接下來的事。”她說。

站在人群中,聽著人們回應每一次口號的吶喊,Elena覺得從內心裡感到了一種力量。 “那種壓抑已久的吶喊,像夜空中突然綻放的煙花一樣迷人。”她說。

在海外,中國人組織抗議活動是非常罕有的事件,因此難免會缺乏經驗。但讓Elena沒想到的是,大家的組織性非常高。從分工佈置場地、分發傳單、使用專業設備拍攝活動現場、調節紛爭、還有人專門留下來等待所有人離開,一切都井井有條。

讓她最感動的是,在沒有任何演講者的情況下,大家都自發拿起擴音器來發聲。 “看著大家願意為了同一個目標聚集在一起的樣子,非常美”。她說:“我為中國人願意站出來而感動,我為香港人願意來支持而感動,我為西藏人辛苦送來的大橫幅而感動,我也為聞聲而來的伊朗人而感動。”

但同樣在現場前排的Francis則有不一樣的看法。抗議活動剛開始時,他便加入到了人群中間,他同時也是在場少數沒有戴口罩遮擋臉部的中國人之一。 “我不戴口罩,做堂堂正正的中國人”,Francis說。

Francis說,今年上海封城期間,他因為在微信上轉發了一首詩而被封號。但站在現場,面對懷有各種訴求的人們聚集在一起,他卻表現得有些不快。他認為,他希望建立民主中國,但他反對港獨。 “我覺得我們來之不易的民主之光被他們騎劫了”。 Francis說。

圖:@Chestnut

“一個人行動起來真的會消除自己想像中的恐懼感”

對於Elena來說,這次活動意義重大。 “這是一個像徵著中國人不願再被壓迫的時刻。這一刻不管是對於世界,還是對於中國,都有著非同小可的影響。”Elena認為:“對世界來說,大家看到了中國人並不再政治冷感。就算是在中國那樣的真空環境下,人們的聲音還是一聲接一聲地傳遞到了世界。”

“對於中國來說,雖然在短期內也許影響並不會大,但至少中共會收到一條消息,那就是我們不害怕站起來!我並不敢去評價這次活動會做到哪些改變,但我相信這樣的活動會給中國人帶來更多去改變的勇氣。”

Elena希望這次活動能向大家傳遞一個信息:“雖然困難重重,但我們依然做到了發聲。如果這條信息傳達到了,那麼通過這次活動,以後類似的活動也會繼續發生。”

與此同時,人群中間的Nana,一位在英留學生,也分享了類似的感受。 “這次的規模確實是以中國大陸人發起的示威活動中比較大的,而且主要以中國大陸人的政治訴求為核心。”Nana說。

“參與這種活動的意義就在於你的每一個舉動都在影響別人,而且是非常廣泛而深刻地影響別人”,Nana說,“比如你有勇氣先喊了第一句,就有人接你的下一句。你去上街或者做很多別的事情,那你的朋友們也會知道,好像這些事情的危險指數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恐怖。我也希望身邊的朋友從我身上看到,一個人行動起來真的會消除自己想像中的恐懼感。”

“只要我去做了,身邊的人也去做了,那麼我們就會有新的集體記憶,和新的對未來的想像。這就會促使我們不再去安於現狀,去做出一些改變。”Nana說。

曉東是一名在人群中的圍觀者。他認為,相比廣場上聲勢最大的伊朗人抗議,旁邊中國人的抗議看上去並不顯眼。 “但是,能夠看到那麼多中國人願意站出來發聲,還是覺得是一個進步。” 曉東說。曉東認為,在這樣的活動之前,很多中國人可能有政性抑鬱,但這種活動可以“讓有相同思想的人知道TA們不是一個人。”

“這就是改變吧”,曉東說。

Coco是一名在英國的留學生,她告訴NGOCN,她對這次抗議能起到的影響力比較悲觀。 “感覺大家大部分也還是很拘謹,不過這畢竟是第一次”,她說,“但是,有比沒有好,象徵意義也是意義。可能這種活動多了,會有凝聚力和向心力,會帶來一些更深層面上的改變吧。”

“和姐妹們顛覆國家政權,我很愉快”

圖:@Chestnut

下午五點多,Nana與其他兩位女性夥伴從人群中走到會場中間,她們自費買來三條鐵鍊,把彼此拴在一起,模仿“鐵鍊女”,用以諷刺和抗議今年1月在社交媒體上曝光的“豐縣生育八孩女子事件”

在現場,她們製作的海報和行動想要體現更豐富的元素,反映中國社會更廣泛和普遍的問題。

圖:@Chestnut

Nana說,參加這次活動之前,在Telegram的討論群組裡,她就已經觀察到了充滿分歧和矛盾的聲音。 “比如我看到了一些不支持香港的,不支持台灣的,或者是直接攻擊女權主義的人。有些人會通過把侮辱對象女性化來達到侮辱領導人的目的。這種行為非常厭女,讓我感到很不適。因為這些事,讓我對同在現場的人的信任感並沒有那麼強。”

Nana決定要和女權夥伴們一起,建立一個讓女性行為更為舒適的空間。 “參加這個活動,我們想的就是和女權的姐妹一起準備,一起做更有創意、讓大家記得住的行動。”

“很多民主運動可能都沒有那麼關注女性議題”,Nana說,“我特別希望,在這樣的社會運動上,大家能看見非常多的女性在發聲,同時女性在中國社會面臨著獨有的性別困境。我為女權議題發聲,這是我的一種堅持。只要我在那裡,女權議題就必須在那裡。”

因此,Nana和女權夥伴們在設計和製作行為上花了很多心思。比如製作寫有“和姐妹們顛覆國家政權,我很愉快”的標語牌、模擬“鐵鍊女”、製作帶著血手印的大白的防護服。 Nana說:“我在這其中感受到了來自姐妹的很多支持,這是一個非常安全的空間。所有人都在互相支持和理解,我的很多想法也是基於她們的行動來完成的,完成度非常高。”

Lulu是這群女權夥伴中的一員。她說,在抗議開始前就听說了群組裡一些人發表厭女以及與香港人割席的言論。因此,活動一開始她不僅害怕遇上現場反對示威的人士,也害怕碰到群裡發過厭女言論的人。但隨著越來越多支持女權主義的伙伴站了出來,她感受到了更大的勇氣。她說,“和同樣支持女權運動的伙伴一起製作血手印,和抗議者大喊四通橋標語,以及大喊'與各地被壓迫的人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感到沒有那麼害怕了。”

Coco作為一名女性和女權主義者,也表達了她對本次抗議活動里女性參與的看法。她說,這是她第一次參加“與國內有關的”抗議活動。 Coco認為,這次活動女性的參與和主導程度很高,“之前,女性被壓迫(的議題)是一個反對獨裁的佐證,但一直不是主線。而且(女性)是被代表的”,而現在,“很高興看到我們站出來表達自己,並且以很主導的姿態。”

圖:instagram @tamyuca

“什麼時候我們的社會運動可以有伊朗的規模?”

傍晚六點左右,抗議活動在最後一輪口號聲裡結束。此時,一旁的伊朗人示威活動依舊如火如荼。多位現場參與者表示,“很羨慕伊朗人的抗爭”。

Lulu說:“好羨慕伊朗人的集會,大家可以一起跳舞、唱歌,還不用害怕暴露身份。”

Nana說:“我對未來的希望就是,至少在英國,我們的社會運動可以有旁邊伊朗遊行示威那樣的規模。我真的很希望我們也有這樣的大型示威活動,而且是很多男性也為女性發聲的場景。”

“在英國,很多中國人還是處於政治冷感的狀態,要么不關心,要么是'粉紅'。我特別希望去影響這部分人,去感染更多潛在的行動者,讓他們知道行動起來並沒有那麼可怕。因為你不關心政治,在未來的某一天,你也一定會被政治問題裹挾。”

晚上七時許,人群基本散去,但仍有少數人留在現場議論。最後一批參與者也準備離去時,有人上前來提醒不遠處有位帶墨鏡的亞裔男士一直駐足觀望,“有些可疑”,勸在場所有人趕快離開。

抗議活動結束後,寧枝頭回到家中,在回答她為什麼敢獨自前來現場抗議的問題時,她說,是北京四通橋上抗議的男子給她帶來了鼓勵。 “他敢一個人出現在北京,我遠在千里,為什麼做不到呢?”

活動結束當晚,多位現場參與者表示很遺憾沒有自己的抗爭歌曲。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有自己的歌呢?但是審查導致這樣的作品很難出現,甚至有時國歌歌詞也會被審查。”

“而且我們到底是誰?中國的歷史、地理和文化跨度太大,真的能有一首歌和一句口號能表達所有人的訴求嗎?我們哪有資格為別人做決定呢?”Lulu則說。

(攝影:Chestnut、tamyuca。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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