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入

Vivian阿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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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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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今天這樣在無人知曉的地方自言自語,是我為數不多的呼吸時刻。

這是我來倫敦的第二年了。剛開始在這裡生活的時候,還會因為見到那麼多不同膚色而感到不真實,還會在照鏡子時覺得自己的臉看起來前所未有的“亞洲”。我不知道過街的時候是先向右還是向左張望,也不知道在超市如何結賬;我在餐廳模仿別人點餐和結賬,在晚宴上學習別人寒暄,在一切公共場合重新被社會化。

按照自然邏輯,接下來我應該講自己的驚喜蛻變,但無論這個異國環境在一年內如何將我再社會化,文化根源依舊扎得結實,任憑我狂奔飛躍也未曾剝離身體一寸。我依然自己的世界里安靜地待著,每當和周圍的人深入交流,一道安靜的屏障乍現,充盈與不安如正負級相互排斥,故事的結局就只落下擁抱和再見。我也只能學會原諒這個從小鎮出身,大學才明白“世界存在”的自己,我原諒了自己的孤獨。

2022年的11月28日,島上的風依然猛烈地帶著灰藍色的雲翳一路向西,而我正在溫暖的出租屋里為自己做土豆燴肉。屋裡的橘黃色燈光映著冒泡的肉湯,熱氣中尖銳的香料味已經飽和,我已經適應了並不屬於我的布爾喬亞。這時,我聽到宅男房東下樓的腳步聲,他悠閒地走進客廳,愉快地在打開電腦的間隙和我說早安。

“對了,今晚的火鍋,我可能來不了了,有急事處理。” 我一邊忙碌著一邊假裝熟練地說。

這棟房子裡住著房東,我和其他兩位室友,大家都是在英國工作的中國人,房東和室友待我如親友,昨天白天我們說好一起吃火鍋,為了這一天,房東專門買好了聚餐用的桌椅。

“哦......那你跟其他兩個人也說說?”他顯然沒有來得及處理我的話,但是為了回應點什麼,停下了手中的事情,輕皺著眉頭,推了一下他的銀邊眼鏡,然後恢復了手頭的動作並問道:

“什麼急事?”

英國的周末是停擺的,你幾乎找不到任何藉口在周末說你有“急事”,沒什麼人在周末處理“急事”,所有人的周末都要上交給無聊。

“也不算急事吧,我想順路去大使館門口點根蠟燭,說是7點開始。” 我在insta和微信上看到大使館7點悼念活動的宣傳之後,我心裡湧出額一股不得不去的勁兒,一股天真的傷心勁兒。

房東又開始不出聲地笑了起來,他是一個很喜歡在對話中用笑來傳遞訊息的人,但他的笑總是待著一些說不出的苦澀意味,用於表達驚訝,無奈,不解或是無言。我時常可以從他的笑容裡想像出很多的人生經歷,是憑我我短短一年的異國經歷也能感受到的分量。我害怕他機敏和專注的眼神。

“啊,你要去啊......”他明顯還想說點什麼,但是他在繼續說話之前打住了。

“你們吃,不用管我。我回來應該已經很遲了。”

“沒事,下次再找個時間就行。”

吃完中飯之後,上了一會網課,然後昏睡過去,被鬧鐘吵醒之後已經是下午五點半。我裹著羽絨袍子,戴著毛線帽像個流浪漢似地走進金絲雀碼頭豪華的地下商場,發現週末的超市已經關門,沒有蠟燭也沒有鮮花,我還是決定就這麼空手去。

在地鐵換乘的時候,我看到了三個穿著黑衣服戴著口罩的亞洲面孔,手裡還捧著鮮花。我和其中一個人對視了一下,相互確認了一下彼此的存在,他們也同我一起走出了車站,路上交換了一些只言片語的尷尬,四個人站在人行道上用糟糕的手機導航四處轉來轉去終於找到了大使館的位置。我們到的時候已經有人在中間的環島上擺上了蠟燭,很多人打著傘,黑壓壓地,沉默地站在原地。

"Hey, where your mask?"一個東南亞口音的英語突然在我耳邊響起,我的視線尋著這個聲音看到了一個瘦小的亞洲中年男人,正當我想解釋說自己只是來放蠟燭的時候,我突然聽到街對面非常響亮的口號喊著極度“激進”的口號,我突然忘記了自己要講什麼。 "Well, you should put your mask on, it's for your safety." 原來大家在telegram的群組裡已經討論了很久這次集會的各種口號了,而我還以為這只是一場悼念活動。

隨後人開始變得越來越多,口號裡的憤怒情緒越演越濃,閃光燈,旗幟,人群突然把我包圍起來,我周圍所有人都戴著口罩舉著白紙在高聲吶喊,而我被這突然的情況簇擁到人群中央,有人開始傳遞白紙,也有人為我遞來了口罩,穿著熒光色背心的英國警察把我麼們從道路上引導路中間的環島上,我呆呆地在原地倒退著,蠟燭裡的蠟油被晃蕩到我手上結成了塊,而我無暇顧及這疼痛,只能留在人群裡害怕地四處張望,我沒有高聲吶喊,但我的口罩和毛線帽被淚水和鼻涕糊成了海。這三個小時的細節已經在我腦海裡模糊了,但那些平日里無形的憤怒突然在我腦海裡擁有了深刻的輪廓:它們是紅色的字和白色的紙,美麗的鮮花和悲憫的燭火。

在這種場合,我就像一個赤裸的嬰孩,我能感受到成年人的情緒,我的哭泣更多是一種無助,我無法表達自己的需求,無力溝通,只是承受著和吸收著,我的表達和我的童年,我的青少年一樣短暫和破碎,一樣克制和無力。 23年來,我遲遲難以從自我審查的深淵裡游出,像今天這樣在無人知曉的地方自言自語,是我為數不多的呼吸時刻。

我回憶起小學的某個暑假。我躺在奶奶家的老房子裡,悠閒地聞著空氣中的木質家具和老舊衣物的味道,牆上還掛著泛黃的時鐘和我姐姐曾經迷戀過的偶像男星海報。我聽著club 8的December。

那時我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特別的人。

CC BY-NC-ND 2.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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