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松:公共生活的意义

周保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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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生活的意义

1,前言

今天我想跟大家探讨公共生活的三个问题。第一,什么是公共生活?第二,公共生活的重要性在哪里?第三,实践好的公共生活,需要什么条件?

为什么要将「公共生活」作为问题来讨论?过去十年,中国公共领域的环境在持续恶化,公民社会愈收愈紧,公共活动愈来愈少。以前觉得正常不过的活动,例如思想讲座、夏令营和读书组等,现在却随时受到限制。网络监控更是如此,删文炸号无日无之,已经很难找到大家可以放心表达意见的公共平台,遑论深入交流。

在这样的环境下,每个人被迫退回私人领域,不关心不参与公共事务。人们也开始逐渐习惯一种没有公共性的生活。他们不是不想关心公共事务,而是他们不被容许这样做。去公共化,是近年明显的趋势。这种状态,无论对个人还是对社会,都带来很大伤害,许多年轻人也因此感到无力和失落。

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做各种公共生活的尝试,包括微博和脸书的讨论、犁典读书组和犁典沙龙、知识青年夏令营、城市咖啡馆沙龙、公开讲座,以及在中文大学筹办各种思想文化活动等。我刚才用相片和大家分享了我的一些经历,一来是想说,美好的公共生活不仅可以想像,而且可以实现;二来也想为大家打打气,希望大家知道,即便在目前这样艰难的环境,我们的努力也不会白费。

2,什么是公共生活

首先,什么是公共生活?公共生活有三个重要面向。

第一,公共生活指的是人们在公共领域就公共议题以公共方式参与和实践的生活。公共领域相对于私人领域,原则上向所有人开放,容许大家自由进出;公共议题是与公众利益相关并值得公民关注的议题;公共方式指一种公开、理性、互相尊重的交往方式。

「公共生活」的内涵、边界和形式都不容易清楚界定,但在今天中国的语境,大家还是不难明白它的意义,例如我们正在进行的线上沙龙,就是在实现一种公共生活,因为我们是在公共平台就共同关心的议题进行自由开放的交流。我们甚至可以说,只要踏出个人小圈子,走出去和他人一起关心社会,我们就已在尝试一种公共生活。

第二,参与公共生活的动机,不是狭义的个人利益,而是对公共利益有所想像和追求。公共生活不同于经济活动,人们参与的目的不是个人利益极大化,因此不会将别人当作谋利的工具和手段。相反,他们多少有个common good(共同善)和social justice(社会正义)的想法,希望社会能够变得更好和更公正。

第三,承接以上所言,公共生活总意味着我们与他人在一起。我们在一起讨论,一起行动,一起感受,也在一起改变。我们虽然有不同的身分,却总希望在公共生活中彼此尊重,没有人会因为出身、阶级、性别、信仰等差异而受到歧视。公共生活很重要的一点,是看到和承认他人与你是平等的存在,享有同样的权利。我们因此要学会聆听、容忍和尊重不同的观点。公共性总是和开放、多元、民主这些价值联结在一起。

以上三点,都是规范性的,反映我们对公共生活的期望,而不是说现实已经如此。我们正是见到现实的不理想,才特别提出这些面向,希望我们一起努力创造条件去实现这样的公共生活。

3,公共生活为何重要

接着下来我想谈谈,公共生活为什么对我们如此重要。我这里分享四点。

一,公共生活可以给我们带来快乐和满足。这个看似平常,我却觉得很重要。公共生活如果不能给我们快乐和意义,反而总是痛苦和负担,人们就会问:我为什么要向往和追求这种生活呢?既然人是社会性存有,就须在社会活动中发展和实现自己。公共生活并非可有可无,而是人活得好的重要条件。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今晚很难得能走在一起讨论。在这种交流中,我们感到快乐充实,甚至觉得这样的生活很美好。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在认真思考,在建立友谊,在寻找共鸣,在体验一种being together in a community for something meaningful。这些快乐,很难形容,但一旦尝过,就会难忘。

过去几年,我在香港市中心一家咖啡馆办思想沙龙,每个月一场,通常在周末,讨论的都是严肃话题。咖啡馆很小,来的人却很多,每次大家都要紧紧地挤在一起站上几小时。我问他们,为什么这么辛苦也要来呢?他们告诉我,一点也不辛苦,而且很享受。享受什么呢?享受一群人在一起认真思考的快乐,那是在商业世界很难经历到的事。

也经常有人劝我,你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做这些事,真是何苦。其实不是这样。我策划这些活动,大部份时间都很快乐,因为我见到许多别人见不到的美好。

二,公共生活另一个价值,是帮助我们找到人与人之间特别的一种联系,我们可称为“公共联系”(public connection)。我们并非孤零零活在世界,而总是活在各种联系之中。我们有亲人、朋友、爱人,这些亲密联系构成我们生命意义的重要部份。

可是我说的公共联系,性质有点不一样。举例说吧,设想我们活在同一个城市,有天政府公布了一个将严重破坏生态环境的政策。有人发起抗议,号召大家一起守护家园,并组织各种行动向政府施压。这是相当典型的公共参与,大家不会陌生。在这个过程中,如果你积极投入其中,你会发觉,你与其他有着相同目标的人,开始建立起一种联系,产生一种认同,甚至对这个城市也有了不一样的感情。

例如在香港,很多人喜欢称这个城市为「我城」--我的城市。当你觉得这是你的城市的时候,那一定意味着你们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这就是我所说的,基于公共实践而形成的公共联系。

有人或会问,公共联系为什么重要?我的想法是,如果人是社会性存有,我们就须通过各种联系来建立自我并找到生活的意义。公共生活其中一个价值,是令我们走出个人的小圈子,看到更大的世界,并与其他人建立更具公共性的联系。这种联系,不仅会改变我们与世界的关系,也会改变我们对自身的理解。

三,参与公共生活的过程,我们也在发展人的能力,例如理性判断和明辨是非的能力,在不同观点和论证之间作出比较和权衡的能力,聆听、理解及感受他人的能力,敢于坚持信念和原则的能力,以及广义的公民德性。没有这些能力,我们就很难有效参与公共生活。而这些能力的发展,往往只能通过公共参与来实现。这意味着,公共生活本身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不断学习的机会:学习成为民主公民,学习成为社会主人翁。

四,最后我要特别强调,积极参与公共事务,努力成为有公共意识和公共关怀的人,是社会改变和社会进步的重要条件。我们都知道,社会不会无缘无故变好,拥有权力的人也不会突然良心发现而推行制度改革。社会改变,需要许多人一起推动。如果大家只愿袖手旁观或等着坐顺风车,我们活着的世界就会停滞不前,甚至愈来愈坏。

我们因此明白,当局为什么要用尽方法打压公共参与,并令我们的公共生活越来越单薄、越来越破碎。公共生活是有力量的,当人与人走在一起,当人开始独立思考,体制就会恐慌,因为他们知道自己那套东西早已经不起理性检视。现在的社会控制,就是要将人赶回私人领域,把人变成耽于消费的经济动物,从而令我们忽略、甚至忘记人同时也是社会存有和政治存有。

4,公共生活的条件

既然公共生活如此重要,那么好的公共生活需要什么条件?我觉得有三个层面的条件值得重视,它们分别是制度、文化和个人条件。

第一个层面,是制度性条件,即我们的社会政治制度,必须保障相关的权利和提供足够的资源,容许及鼓励公民参与公共事务。最直接而大家又最易明白的,是制度下的自由体系。没有言论和思想自由、新闻和出版自由、信仰和结社自由,以及参与政治事务的自由,公共生活的广度和深度就会严重受限。这些自由构成公民的基本权利,并应得到法律明确保障。我们的宪法,就是这样写的。

不少人以为,自由之所以重要,是保障个体在私领域免受公权力干预,个体从而能够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这只是其中的一面。自由的另一面,是保障个体能够参与和享受公共生活。缺乏自由,公共生活就会凋零,人与人之间就会失去公共联系,每个人就会活得不完整。

有人或会认为这有点言过其实。即使没有自由,人们也可以在其他方面得到补偿,例如努力赚钱和尽情消费。没有公共生活,就退回私人世界好了,生活质量不会有什么影响。我理解这种想法,毕竟自由意识不同,对于失去自由的痛感就会不一样。

但大家试想想,在一个没有言论自由、出版自由、新闻自由、结社自由的社会,每个人都会深受其害,因为我们无从得知世界正在发生什么,我们无法读到许多好书,我们难以没有恐惧地与他人交往并表达自己的想法。总言之,没有自由,人的健全发展,必会受到极大伤害。

第二个层面,是文化条件。即使法律给了我们参与的自由,可是如果没有公共生活的文化土壤和文化基建,例如大家只关心炒股票、炒房子,对公共议题不感兴趣,也没有足够的文化空间让大家呼吸,公共生活将很难健康发展。公共图书馆、独立书店和独立出版社、广场、咖啡馆、媒体、网络平台等,都是不可或缺的文化基建。

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公共生活需要一套公共语言来承载。人是通过语言来思考和交往的,而公共事务关乎众人之事,包括权力如何行使才有正当性,公民应有什么权利和义务,资源应该如何公平分配等等,都须在社会充份讨论,并逐步形成共识。但这些讨论要发生,就须先有一套成熟的规范性语言存在于社会,大家可以自如运用这些概念、价值和理论框架来分析和对话。这套语言从哪里来?这得靠大家一起来努力。

第三个层面,是个人条件。这点大家应该不难理解。只要大家上过微博,都知道要在那里进行有意义的讨论,是多么艰难的事。不扣帽子,不作人身攻击,不上纲上线,要以事论事,这些公共讨论的基本要求,现在都变得相当稀缺。更为恶劣的,是有些人动不动就发起集体举报,非要令对方彻底消失不可。试问在这种环境下,怎么可能有好的公共讨论? !

我们确实都应具备基本的公民素养,大家一起尽力守住社会的公共性。我深知目前的情况很不理想,但我们没有太多哀叹的余裕。如果我们不努力,情况只会愈变愈坏。我们的公共空间,要靠大家一点一点撑出来。

最近几年每次做完讲座,总会有人特别走来跟我说,老师你说得很好,但现实不是这个样子。体制实在太强大,我们做什么都不可能改变现实。我觉得没有必要那么悲观。即以今晚为例,我们数百人在这里一起讨论,无疑是公共生活的实践。它也许一时改变不了体制,但我不会说这样的交流没有意义。每个人意识上对权力的不屈从,对生活的较真,都是真实意义的反抗。

反抗在什么时候发生?在意识到我们是自由主体,并主动向权力说不的时候。反抗不一定总是轰轰烈烈,也可以在细微日常的地方静默进行。这种有意识的反抗,只要持之以恒,甚至成为我们的生活方式,首先改变的是我们自己。由于我们活在世界之中,我们改变,世界必然跟着改变。

这道理看似平常,我却经历了很多才明白。一旦明白,我就不会再问当下自己做的事是否有用,因为我知道只要尽力将事情做好,世界就会不同。我不觉得这是阿Q式的自我安慰。大家想想,今晚世界本来没有这样一场聚会,是我们令它存在。当我们开始交流,我们或多或少都会有所得着,这个世界于是也就跟着有所不同。

从这点看,所谓改变,不用惊天动地,就从我们可以着力的地方做起就好。我们从今天起,认真思想,认真生活,认真参与公共活动,就是在实践一种反抗,就是在彰显一种异议者的姿态。为什么这是异议?因为我们没有跟着体制的剧本走。我们通过思考和实践,走出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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