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星】太陽鐘旅行者

白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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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子

7月的最後一天有一個燦爛的早晨,晴空萬里,陽光明媚。

不幸的是,這兒是蘇州。

如果再考慮到整個小區都停了電,那就是火上澆油了。

屋子裡還有幾絲涼氣,那是空調的餘韻。眼下這餘韻也已經是氣若游絲,等到太陽再升高一點,熱浪就浸來了。

老楊衝了個冷水澡,身上多了些爽利。這是這個夏天裡的第三次了,他得在熱浪浸來之前睡著,要不然,就憑蘇州這天兒,那可真是……

天底下有多少人晚上不睡得熬到早上,老楊不知道,他也沒工夫去知道,但是他就是這萬千人物中的一個。

晚上熬著早上睡人這麼幹的原因多了去了,有是得上夜班的,有是通宵玩兒的,還有仰望夜空思考人生的——這可不是閒著沒事兒無病呻吟,它有著比“意義”更偉大的內核,畢竟人類的哲學,大抵就是從仰望星空開始的。

老楊也想仰望星空,思考些人生和哲學,可是他不能,甭管白天晚上,能不出門盡量不出門,尤其晚上,他得照顧妻子。

他妻子病了,精神病,夜裡發作,不是安靜的那種。

所以一到晚上,老楊就得繃緊了神經,一繃一整晚,生怕一不留神就有什麼意外;等到天亮了,妻子也就好了,自個儿知道吃飯睡覺,老楊這繃緊的神經能鬆一鬆,把第二天的飯預備出來,收拾收拾屋子也就洗洗睡了。等到這一覺睡醒,老楊得打開電腦,幹些能賺錢的活計,再享受一下和妻子的二人世界。

那是一天裡妻子為數不多的清醒而正常的時光,對於老楊來說彌足珍貴。

妻子這病,醫院瞧過,沒轍。

不是蘇州這一個地兒的醫院這麼說,北京、上海、廣州,但凡國內有點名氣的大醫院,老楊都帶著去瞧過,都沒轍。

國內的沒轍,老楊就動了出國瞧瞧的心思。辭了之前的工作,拿出了家裡全部的積蓄,老楊帶妻子去了德國,到地兒好幾撥洋大夫瞧完,還是沒轍。

其實也不能算是完全沒轍,大夫們也出過方案,就是先拿鎮靜的藥頂著,等待日後醫療更發達了,或許就有轍了。

只是這藥有副作用,劑量小了鎮靜不住,劑量大了管用,可是傷腦子,吃時間長了,人就傻了。

這法子老楊見一回大夫聽一回,國人說完洋人說,最後一回聽完,兩口子抱著大哭一場,回國了。

不是老楊不想再瞧了,實在是沒錢了。

打從回國之後,這樣的日子就是老楊的日常,一晃三年多,差不多天天如此。日子久了,他也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不知道這日子自己還能撐多久——

——物質上其實還成,畢竟他還有個帶空調的房子;當然,也沒多好,畢竟這地兒老停電。

難熬的是精神上的,怎麼個難熬法,不說也罷。只是老楊覺著,但凡自己有這口氣在,就不能撂下妻子不管。

只是人總得有個盼頭,老楊就盼著醫療科學趕緊進步,好能瞧好妻子的病,可這究竟要等到哪年哪月去啊。

所以睡著的時候,就成了老楊最輕鬆的時候。他不怕做夢,打小時候他就有這能耐,夢裡夢到什麼,他都知道那是夢,當不得真的,要不然就這三年多,老楊得瘋不知道多少回了。

“又熬過一天。”上床的時候老楊心裡就這麼想。這句話的結尾是句號,老楊也沒精力給它一個感嘆號的結尾了。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興許真正的意思是因為這人遇上大難處了,光是熬著就已經耗盡了全部的力氣,熬過一天是一天,沒力氣琢磨長遠了。”

在睡著之前,老楊模模糊糊的想著。

甭管怎麼說,老楊的今天,過去了。

二、不速之客

“您是楊鯤吧?”

睡著睡著,有一個聲音在老楊的腦海裡響了起來。

楊鯤是老楊的大名,爺爺給起的。老爺子唸書的時候正趕上十年浩劫,那時候人人都會點《毛主席詩詞》,老爺子也不例外,說是叫“鯤”好,“鯤鵬展翅,九萬里翻動扶搖羊角”,大氣。

有時候老楊就琢磨自己活過的這三十來年,想看看自己到底哪兒大氣,後來覺著還是算了,等自己臨走前的那幾秒再琢磨吧,興許就琢磨出來了。

說起來,最近這三年,好像自己這大名也再沒被人叫過了。

“我是,您哪位?”

老楊幾乎是下意識的答道。

答完他才意識到不對,自己不應該是睡著了嗎?

這是夢麼?

不對,不是夢。如果是夢,老楊一定知道,三十多年了,一回沒錯過。

而且若是夢,那至少也得有個夢境吧?現在自己感覺就好似置身於虛空之中,連個境都沒有,這夢也未免太不講究了。

那這是怎麼一回事兒?

“嗯……這事兒不太好說,”那聲音又響了,“簡短截說,我不是地球人,貿然闖到您的意識裡,真是很抱歉。”

三、旅行者

聽到這句,老楊竟然沒有感覺到意外,這就夠讓老楊意外的了。

不過想想也對。這三年妻子發病的時候,老楊目睹了不知道多少他打死也不敢想的事兒,某位“不是地球人”前來造訪自己的意識,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哦,那恕我冒昧,您哪兒來的啊?”

“我從特隆星來。”那聲音幾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回答。等到回答完了之後,它好像才反應過來:

“您居然這麼快就相信我了?”

“先聊唄。”老楊更加相信這不是夢了,他的意識完全是甦醒的,因為他又不可控制的想起了自己的妻子,頓時就對這個自稱來自特隆星的不速之客沒了興趣。

“您就不好奇麼?”那聲音的語氣語調中透著更加的不可思議:

“不好奇特隆星是怎樣的地方,不好奇我怎麼來的,為什麼來?”

“我其實更好奇您這中國話打哪兒學的。”

老楊的腦子已經不在對話上面了。最近這三年,老楊失去了一些東西,包括對世界的好奇心,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其實也有些壞掉了,不過這不耽誤掙錢,也不耽誤照顧妻子,壞就壞吧。

只是在失去一些東西的時候,老楊好像又得到了一些新的能力,就比如,他可以在腦子完全思考另一件事兒的時候僅憑著某種下意識讓對話進行下去:

“聽您這口音,別是跟崇文區學的吧?”

崇文區在北京市,老楊打小就是在那兒長起來的。當然,這是在老楊15歲之前,15歲那年,崇文區跟東城區合併,沒這個叫法了。可老楊叫了好多年崇文區,也改不過口了。

同樣改不過口的,還有他的崇文口音。

“我啊,跟您學的。”那聲音裡還是一股子費解的勁頭:“您這人還真有意思。”

“學過幾天相聲,您也能說兩口兒?”這一句同樣就沒走腦子。

那聲音終於有些無奈了,它嘆了口氣道:

“哎!我跟您說正事兒吧!我呢,是個特隆星的旅行者。”

“來串門的。”

“不過我不是坐飛船來的。”

“怎麼來的呢?”

“直接來的。”

“說說?”

“其實也不能叫是直接來的,應該是說我的意識直接來的,身體還在特隆星。早世年間,我們也研究過把人直接送過來。”

“後來怎麼不研究了呢?”

“太難了,而且關鍵是經費開銷太大了。”

“這不便宜。”

“後來有人出主意,說既然把人直接送過來不成,那可以把人的意識送過來,這樣花費少,而且難度低。”

“省錢吶!”

“宇宙中有一種現象叫做量子的糾纏。”

“這聽說過。”

“我們就有科學家研究,說能不能咱們利用一下,搞一個可控糾纏,直接就把我們人的這個意識投送到外星球的生命上。”

“多大的能耐!”

“後來在二十年前,我們的科學家終於研究成了!”

“人家有那個技術!”

“所以我這次來,就是利用這個可控糾纏來的。”

“哦,這麼回事兒。”

“可是如果我光是意識過來了,沒有一個載體,那就缺乏一個意識的容器,各項觀感都沒法調動……”

“那不就白來一趟了麼?”

“所以我想問問您,能不能藉用一下您的軀體,作為我意識的容器呢?”

對話進行到這兒,老楊頓時就回了神。剛剛那種種諸般對話,一下子都湧到了老楊的腦海裡,他終於有些波動:

“什麼?您再說一遍?”

“能不能藉用一下您的軀體,作為我意識的容器呢?”

聽到這話的第一瞬,老楊的腦海裡劃過的就是:

“妻子怎麼辦呢?”

四、交易

是啊,妻子怎麼辦呢?

她會在下午四點鐘醒來,在醒來之後的四五個小時裡,她的意識還能保持清醒,那是她一天裡最舒適的時光,也是老楊一天裡最快樂的時光;一過晚上八九點,情況就會變得嚴峻起來,對於這段時間裡發生的事情,妻子沒有什麼記憶,老楊也不想有這樣的記憶。

可是他必須要有,因為他要投入全部身心,才能確保妻子安全的渡過這段艱難的時光。

怎麼可能沒有記憶啊!

“那我可能沒法幫您,我這兒照顧病人呢!”老楊答道。雖然語氣依舊得體,可那每一個字裡頭,都透著斬釘截鐵。

“哦,這樣啊,那還挺遺憾的……”那聲音變得有些失落:“我試過了156個人,您是和我最聊得來的……”

一陣沉默,持續良久。

“那個,有些冒昧,但是我能問下,您愛人是什麼病麼?”那聲音又響了起來,似乎是害怕誤解一樣,它急忙在這句之後做著解釋:

“我沒有窺探您隱私的意思,我是說,或許我們能夠幫得上什麼忙?”

剎那間,老楊整個人都甦醒了過來。

不是那種從長長的一覺中醒來的甦醒,而是那種從長期刺激和重壓下,由渾渾噩噩到重新恢復作為人的敏銳的甦醒。

“你說什麼?”

“或許我們能夠幫得上什麼忙!”那聲音似乎也更篤定了一些。

對啊,為什麼不能幫上忙呢?他們連自己星球上人的意識都能傳送到不知道多遠開外的地球上,這個病也許對他們來說並不是什麼難題呢!

“你們能治好我妻子的病,你們能治好她的對不對?!”老楊的聲音亢奮了起來:“一定能的,對不對!”

“我有幾個醫生朋友,在我們那裡醫術很高明,相信他們一定會有辦法——不過可能會需要一些時間,您知道我們特隆人肯定和你們地球人之間有些不同的,所以請您不要太過心急。”

“當然,當然!”

老楊感覺自己的頭腦就像是一部被塵封許久之後又重新啟動的機器,有數不清的刺耳雜音在啟動之時轟鳴咆哮,叫他透不過氣來。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既然這位自稱是特隆星人的傢伙說願意幫忙,那麼它一定會想要自己也付出些什麼作為回報——它想要的東西,已經是明擺著的了。

費了好大的力氣重新組織詞語之後,老楊才又開口道:

“這位特隆星來的朋友,要不然我們做個交易吧。我的這個殼子,你可以用;但是請你務必拜託你的朋友們,治好我的愛人——還有,在你用我這副殼子的時候,對我妻子好一點!”

“其實也沒有您說的那麼嚴重,”那聲音同樣激動的有些顫抖:

“我們的技術並不是要奪取您的軀體,只是暫時藉用一下。您還記得我之前說的吧?我們的技術只是把我的意識傳輸過來,而我的軀體還留在特隆星,這也就意味著我不能在別的軀體裡停留太久,很快就要回去的。”

“很快有多快?”

“7分28秒,如果用您這兒的時間單位計量的話。”

“看來也並不很長,來得及……”老楊自言自語著,緊接著又發問道:“那在您佔用我的軀體的時候,我的意識在哪兒?”

“啊,這有點複雜,”那聲音字斟句酌道:

“嚴格意義上您的意識也還在軀體裡,只是暫時受到了抑制,這就有一點像您星球上所說的人格分裂,這確實對您有些不公平——不過如果您選擇用意識進入我的軀體,那麼您就可以自由的在特隆星上自主活動這7分28秒,若是您不嫌棄的話。”

“我相信您是個誠實有信用的特隆星人,如果我答應了您,您一定會幫我治好我的妻子,對吧?”

“我會盡我所能。”那聲音依舊非常誠懇,不過很快它也補充道:

“不過我還是懇請您能夠多給我幾次來地球上旅行的機會,畢竟一次7分28秒的時間,還是有點短暫了的。”

“治好我妻子的病,給您用100次!”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五、沙時計

“那麼您想要到我們特隆星上去看看麼?”那聲音還是那樣誠懇:

“雖然我們特隆星人和你們的長相有些區別,但是景色還是很不錯的,其實還很值得一看麼?”

“通過佔用您的軀體的方式?”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那會不會太麻煩?”

“不不不,當然不麻煩!我們有非常完善的技術手段!”

要去看看麼?

老楊也吃不准。

既然答應了這位特隆星人,那就得言出必行,而這事兒事關自己妻子的治療,那自然更是不能食言了。

留在這裡也沒什麼可做的,或許去特隆星看看,也會是不錯的選擇?

“好,那我們互換一下吧!”

“真的嘛?”那聲音前所未有的興奮了起來:“您確定了嘛?”

“確定了,現在就可以開始!”為了治好妻子的病,老楊一咬牙一跺腳,豁出去了!

“那我們開始吧!”那聲音有些顫:“到那邊之後,您會看到一個沙時計,從您到那邊開始,它就會開始工作,等到它漏完了,就是我們互換回來的時候,您理解了吧?”

“當然,開始吧!”

  1. 六.星空、月亮

來到特隆星的過程,好似並不比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更加艱難。

就像電影切換鏡頭一樣,老楊只是睜開眼,就看到自己的眼前擺著一個沙時計,那裡面藍色熒光細沙正在下漏,如果哪位特隆星人真的誠實可靠的話,那麼7分28秒之後,自己就會返回自己的軀體,回到最放心不下的妻子身邊。

如果中間出了什麼岔子的話……

老楊咧嘴一笑,他也不知道是自嘲還是苦笑,可是來都來了,再琢磨這些就有點可笑了。

是啊,來都來了。

“歡迎您來到特隆星!”那聲音猶在老楊耳旁。

“我們現在還能對話麼?”老楊有些驚奇。

“當然,您忘了,我的意識也還在自己的軀殼裡呢!我們當然可以對話,只不過肢體的行動就要靠您了——啊,還有,可能您還需要適應一下我們特隆星人的軀體,現在您可以試試看,看看能不能把頭抬起來?”

老楊試著照做了。

三年來第一次,老楊清晰的看到了星空。

不是地球上的星空,是特隆星上的星空。

這是他有生之年見過的最美麗的星空,澄澈而絢爛,除此之外,老楊再也找不出什麼詞彙來形容它。就連這兩個詞,也是良久之後老楊才想到的。當天然而震撼的美降臨在人們面前的時候,失語和詞窮才是常態,辭藻和修飾便顯得矯揉造作了。

不管怎麼說,在這個特隆星的夜晚,老楊仰望星空。

而且這星空之上,有兩輪月亮。

“您這兒有兩輪月亮啊?”

“是啊,就和您那兒獨一無二的月亮一樣,我們的這兩顆月亮,不知道寄託了多少人的多少情感呢。”

老楊想起了五年前。

那時候他和妻子還沒有結婚,兩人相距上千里,只是同在一輪明月之下,他望著月亮,只感覺就好似在望著自己的妻子,因為他知道千里之外的妻子也一定在望著月亮,心中念著自己。

這五年中,真是發生了好多事兒呢。

  1. 七.開始的結束

四點鐘剛過,老楊睜開了眼睛。

淚水溢出了眼眶,睜開眼睛的那一剎那,老楊感覺自己好似重新活了一回一般。

“親愛的,你哭了……”身旁的妻子睜開眼,有些朦朧而不知所措的望著老楊。

“親愛的,我做了一個好奇怪的夢啊……”老楊的嗓子有些沙啞,一把將妻子攬在懷裡,輕輕的親吻她的臉頰。

那剛剛發生的不是夢,老楊自己知道。

CC BY-NC-ND 2.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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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髮生編劇;歷史學人,尤愛民族史、科技史;喜歡俄羅斯文化;模型愛好者;射擊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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