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北之外看蘇丹與沙皇十二戰

劉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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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阵子叙北十分不宁,先是叙利亚政府军发动空袭,引发土军愤而回击,接着是埃尔多安打开土欧边界,默许难民涌向希腊,一次引爆军事与人道两大危机。上述过程披着叙土冲突的外衣,实则长着俄土之争的血肉,毕竟自打叙利亚内战爆发以来,俄罗斯便是阿萨德政权的最大靠山,土耳其射向政府军的每一发炮弹,都形同甩向俄罗斯的一记耳光。

就历史发展观之,早在帝国时代,奥斯曼土耳其便与俄罗斯交手无数,创下十二次俄土战争的惊人纪录。此次叙北危机本有可能成为第十三次战火前哨,却终在双方自我克制下和缓,最后以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飞抵莫斯科谈判,俄土签订停火协议落幕。但正如安全走廊难容两国共同巡逻,俄土眼下虽不至大战边缘,却注定要在叙北这个新热点,定期发生摩擦,只是暴力程度与规模不似过往。

牵动世界史的俄土战争

早在前帝国时代,斯拉夫与突厥两大民族便相会于欧亚草原,开始了初步的贸易关系。15世纪后,突厥苏丹以安纳托利亚为基地,逐步建立奥斯曼帝国;俄罗斯大公则以莫斯科为核心,开始了自己的建国大业。1453年,奥斯曼夺下君士坦丁堡,此事对俄土双方而言,都是重要的历史跃进:奥斯曼亲手将代表基督世界的拜占庭送进历史坟冢,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Ivan III of Russia)则藉此迎娶拜占庭公主为妻,宣布公国是“第三罗马”,并自封拜占庭继承者,为推动统一增添了正当性。

而随着俄土双方分别向东西进发,这对贸易伙伴终成地缘政治对手,欧亚历史也自此多了一系列大小战役。第一次俄土战争爆发于1568年的伏尔加(Volga)河口,起因是奥斯曼不满俄罗斯占领阿斯特拉罕汗国(Astrakhan Khanate),故而发兵远征。虽说俄罗斯最终取得军事胜利,但奥斯曼却成功确保了中亚穆斯林的经商与朝圣权,可谓输了面子,但赢得些许里子。以此为例,此后俄土双方便透过一系列交火,逐步确立自己的帝国权益与版图,从而为世界历史铸下两大深远的影响。

首先,俄土战争间接导致奥斯曼帝国解体。综观俄土十二场战役,其时序横跨近500年,始于阿斯特拉罕冲突,终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俄罗斯取得明显胜利的共有七场,且多集中于后期,这导致奥斯曼帝国晚年不断遭受打击,衰退之势无可回复。而其中堪称关键的便是第六次俄土战争(1768–1774)。

当年奥斯曼大败后,被迫割让亚速(Azov)、刻赤(Kerch)两大港,从此俄罗斯海军与商船便可长驱直入黑海;克里米亚汗国也由奥斯曼帝国独立,却自此沦为俄罗斯囊中物;更重要的是,俄罗斯正式成为奥斯曼境内东正教徒的保护国,可谓替介入内政与东扩开启了方便之门。奥斯曼也由此成为欧洲列强眼中的“东方问题”,被冠以“欧洲病夫”之名,并在俄罗斯进逼下,逐步失去巴尔干与高加索。

而俄土战争的第二大影响,就是令俄罗斯陷入一战泥淖。对俄罗斯帝国而言,与奥斯曼的交往关乎安全与面子。一来其南部边界本就脆弱,很容易受奥斯曼铁蹄践踏,稍不留神便会步君士坦丁堡的后尘;二来其既以拜占庭继承者自诩,那么“能否挡下奥斯曼”便成了国家颜面问题。而当年的奥斯曼也并非省油的灯,其与波斯的萨法维、印度的莫卧儿并称伊斯兰世界三大“火药帝国”(Gunpowder empires),这类帝国多循下列进程发展:透过先进的枪炮技术推动军事改革、开疆拓土,逐步茁壮为稳定的经济体,进而赞助文化事业,可谓软硬实力兼修。面对如此强劲的对手,俄罗斯自是相当头疼。

于是在左思右想后,其实行了类似后世福泽谕吉所提出的日本救国之道:在战略上脱亚入欧。其实从当年欧洲人的视角看来,俄罗斯与奥斯曼同为东方蛮夷,没什么差别;但俄罗斯却透过一系列外交努力,成功让自己挤入欧洲军事阵营,从而削弱了奥斯曼的优势。虽说欧洲列强对俄罗斯向来是“危急时抱团,必要时背刺”的态度,但无可否认,俄土战争也在国际局势变化下,逐渐由初始的版图之争,转型为后期的联盟之战,例如1853年的克里米亚战争,以及1914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

而在这段俄土敌对的过程中,俄罗斯的执念越来越深,其目标也在不知不觉间,由抵御边疆上升为拆解奥斯曼。于是其先后在巴尔干与高加索煽动少数民族独立,还因此引发著名的亚美尼亚大屠杀。这种多区介入导致俄罗斯有些分身乏术,其一下要扮演斯拉夫领袖,一下又要当东正教的保护者,最后身不由己踏上一战的征途。俄罗斯战前虽比奥斯曼风光,但一阵金戈铁马后,尘土同归,其与奥斯曼双双崩解,两大帝国的军事冲突,遂成未完的百年终局。

帝国再定位

冷战期间,土耳其加入北约,苏联则是共产世界的大家长,双方再次分属不同阵营。从某种程度来说,苏联可谓俄罗斯帝国的借尸还魂,且势力更加强大;反观土耳其,两圣地监护人一职已被沙特夺去,埃及推动的泛阿拉伯民族主义又跟自己无关,泛突厥主义也在二战后衰退不少,其算是经历了段漫长的帝国失语期。

然而,苏联崩解那日,土耳其的地缘劣势愀然变色。一来,苏联垮台象征土耳其最大的安全威胁已然消散,且双方持续几世纪的接壤期也就此结束,俄土中间突然多了些新的独立国家。二来,俄罗斯联邦的规模仅是苏联的一半,其国力更是远不及苏联。以上种种皆让经济起飞的土耳其摩拳擦掌,重新画起帝国的定位蓝图。

于是在睽违一世纪后,土耳其首先重返巴尔干半岛。于埃尔多安17年统治内,土耳其将大笔资金投向巴尔干西部,用以提供发展援助、领导基础设施项目、开设大学、重建曾被捣毁的清真寺、鼓励土耳其企业至该地投资,同时促进分裂小区间的对话等。这让半岛曾经的仇土氛围起了变化,也令土耳其成功掳获塞尔维亚的芳心。此外土耳其拍摄的大型古装剧也颇受巴尔干人民青睐,虽说这些国家多将奥斯曼帝国描绘为剥削巴尔干的殖民政权,但追剧的观众显然没什么情感冲突。

阿拉伯之春发生后,埃尔多安认为这是重掌地区主导权的天赐良机,于是其大举涉入下列热点:叙利亚内战、利比亚内战、卡塔尔与沙特的断交危机、支持穆兄会等,南北出击又左右开弓,帝国的中东声带渐显,不再如过去般失语无措。

叙北千钧一发,照见俄土两大帝国的倾轧过往。此次交锋,虽是土耳其碰了个软钉子,但这场苏丹帝国梦却短期难醒。对土耳其而言,其已不甘再做西方追随者,更不满自己位处东西夹缝间的尴尬情状;此般纠结,俄罗斯亦有之。过去两大帝国酣战十二回合,如今刚过了手便偃旗息鼓,看似互有礼让,实则心知肚明:这场苏丹与沙皇的百年棋局,还要不断对弈下去。

原文发表于2020/3/10 《多维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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