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志】4.1 那又甜又酸的味道:《T婆工厂》、《彩虹芭乐》观影札记

境外生權益小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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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境外生权益小组的小志第四辑「情欲与身体」之一。第四辑策画语及本辑其他篇目,请见关联作品。由第四辑策画语页面,可以进入小志《我身本无乡:境外生权益小组抗争志》的各个专辑。 (持续更新中...)

据TIWA网站的记述:

2004年台湾国际劳工协会(TIWA)协助飞盟电子一百多位菲律宾移工进行关厂抗争,过程中遇见厂内许多同志伴侣,因而完成《T婆工厂》纪录片。当年这些为爱共赴天涯的同志伴侣们,如今安在?
《彩虹芭乐》是《T婆工厂》后续。 TIWA拍摄团队追逐她们的移动的脚步,从菲律宾追踪中东杜拜等地,继续记录她们的爱情故事、性别穿越与生命变化。


文化研究学者何春蕤曾经说过:「《彩虹芭乐》是《T婆工厂》的续集,讲述了这些T婆恋情后来的发展;但是从劳动的角度看,《彩虹芭乐》应该算是《T婆工厂》的前传。」可以说,她们是一个故事的两个侧面,劳动与爱,移工生命的不同阶段。而纪录片则呈现了常态的「非常」,以及非常的「常态」。

如果我们认为《T婆工厂》仍有一种外显的公共性,呼唤那些关心劳动环境的人。那么《彩虹芭乐》给我们的感觉则是更私密的一些个人故事,低度的政治意味。假若把她们放到文化研究的视角,工人(阶级性)、女性(性别)、菲律宾人(种族)的交汇,在抗争的时候,这些肉身集结起来。抗争事件追回超脱移工的日常,正如我们觉得离乡背井可能也是非日常的(假设在母国是某种日常),因为要脱离家庭与原居地,但再细想这个「非日常的非日常」却是辩证地回到最最日常里去,为了家人的生活必须找寻机会赚更多的钱,而这些移动也是为了安身立命。


情境与性

当移工出现在电视媒体,每每关于逾期居留、失联等。近期则可能是被当成疫症传入的破口。对于她们的形象要不是负面而贫乏的,要不就是不存在。而生活面向多略而不提。就算是工作为目的之移动,人依旧有彼此靠近的需求,这是资本主义全球分工布局所无法取消的,但是微弱如烛光的愿望可以怎样挣扎呢?把生活跟情感的面向勾出来,比起抗争的场面,或许更深刻。她们不是数字跟人力资源,而是悲喜交集会呼吸的人。

《T婆工厂》的一个重点是谈到「性」的部分,在员工宿舍里如何「性」。在片中,TIWA的静如追问「空间的限制」如何允许「身体的亲密性」:有人以安静抵抗,发展出她们的情欲,充满遐想的空间。空间很小,但是情欲却不受物理影响,有一个自足小天地。及后在众移工离开狭小的房间,我们得以窥见内部的状况,这是她们生活的场景

事实上,许多的观影座谈都有观众提出类似的问题,例如一种把《T婆工厂》与《彩虹芭乐》两片的读法塞进「情境式同性恋」的框架,意思就是,她们的关系仅仅是那个剥削的场景所挤压出的共同感,而到后来回到本国或其她地方就回复每个人的「自然本性」了。这可能就是一种脱离了原来的情境就没有爱的决定论。前者是甜蜜的,后者则把现实的残酷揭开。后见之明就是那个真实。

移工们在台湾的时候,她们都在心里纠结。片中人Bing一再解释朋友与爱人的差别,这种「分离」恰好暗示两者的连续性,是根本分不清楚的,但同时这种张力就是我们读出爱的芭乐的甜酸。事实上,lesbian既与自己的性别认同有关,也与自己的欲望有关,「做性别」(doing gender)与性(sexuality)从来都分不开。 「情境」的问题,从来不只是空间问题,或时间问题。想深一层,「情境」与「同性恋」均需予以问题化。她们面对的,难道不是一种更复杂的、更难以言明的情欲状态吗?

讨论用「情境式」来特殊化「同性恋」有个隐而未见的前提,就是某个正轨的常态化、非「情境式」的。即使撇开同性恋来讲,「长久在一起」关系的粉红泡泡才是「好」的关系,或具有一种不言自明的共识。然而我们不能忘记,对于飞盟移工,早在公司关厂需要换新雇主的时候,那种身不由己的、分离的痛。也就是说,她们更早就接受了关系不能长久的事实。从而拉开我们的视角,她们从一开始就是在一种开放式关系的实践之中,而并非纯粹的单偶的同性恋关系──纵然喜欢的对方是女性。这关乎到条件,飘泊流动的非公民-移工-女性的接合,并非基于自由选择,似乎就是许多的偶然。这直指一个核心问题:有哪一种关系不是在某个情境里发生的?

在一种较优势几无可疑的异性恋社会,才可能把长久地视自身为必然。未知从飘洋过海就开始了,不因关系的确立而变得安定。这种以「不可能」为起点的关系,既脆弱也强韧,充满着机缘巧合(包括分离),但是这种机缘巧合,正是我们看到许多的姐妹情谊,也就是Ellen所讲的「多于朋友的那些」。这甚至不是单纯用女同志的身分可以涵盖的,一个渐进的光谱,一条彩虹,用最平实的方式活出除了家庭关系以外的亲密性。

观看与被观看

TIWA骨干的造访,在移工生活的当下打开了记忆盒子。拍摄者的介入,拍摄本身也作为推动叙事的要件,也被拍摄,并不悬空与冷静。这既是观看也是拍摄。过去、现在,以当下凝视。 《T婆工厂》的碎片渗透在《彩虹芭乐》里。

Lhiean观看T婆中Pher的身影,让她认识到台湾的工作状况与Pher前度Gie,加上她分享与相处的部分,形成我们对于Pher爱情的虚无的看法与往日把女友放在生活的重心,有一个今昔的对比。另一边厢,在重看影片时候的回忆时,镜头向着孤身一人的脸部特写,《T婆工厂》里的Ellen不知道自己正在被看,甜蜜的情话在另一个脉络诠释,一种事过境迁的失落感。而在现实中已成人妻的Elsa回想在台湾时的自己,虽然是真的喜欢Ellen,但是也觉得碍于世人的目光以及宗教而有罪恶感。不过Elsa每次谈到Ellen,眼眶会红。

移工们的同性(恋)关系就像一个随着地形与时间改变的阵地战,何时该进,何时该退,如何去确认并理解彼此的心意,都是变动不居的。如果单看「目的」,可能都是不完满的。疾病、工作机会、人生规划都可能拆散这些关系。移动把这些资本堆砌出来的剥开「稳定」的面目,都原原本本给我们看。结尾提到杜拜的表面光鲜(这是许多T婆离开台湾之后的下一站),可以任移工自由选择工种,但是镜头一晃照着五光十色的夜空,萤幕上出现的文字描述自杀的移工,许多繁华里被默默抹消的生命。长年的工作,无法进行自我身体照护,如纪录片开头与结尾几场丧礼所示,死亡也是移工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人的脆弱性也是这些情景所带给我们的,情感的脆弱,身体的脆弱。跨国移动,国与国的阶序,体现在人的劳动处境中,生活权的剥夺,公民与非公民的二分,使得共同生活变得苦难。快乐与哀愁不是一条直线的两端,而是绞成一股的绳子。

片中教人深刻的,还有十几分钟的枕边话。 Pillow talk有一个深刻的问题是,对于T来说,是婆跟男人在一起,还是婆跟了另外一个T在一起,比较感觉受伤?是的,这些都是无解的问题。或者说,发问的行为意味着一整套价值观。输给体制比输给某人好,家庭恰恰是这么一个巨大的应许与召唤,就是一个公认最好、最适合女人的出路。这恰好回应了,Yam与Bing或是Ellen与Elsa这一对,无论是T还是婆,其中都有人步入异性恋婚姻,而Lan与Pillar更是踏在四角关系中,有了孩子但没跟男人结婚,无法归类的。 Yam无法承受秘密的重量,而Bing 说要让她「move on」,Yam的生活仍得继续下去。 Bing的说法暗示了异性恋家庭一个「未来」的向度,而同性之间是没有未来可言的。所谓异性恋关系获得支持,是需要家庭跟社会的首肯的,而两个人互相的亲密性能不能够被大多数所认同,也变成了关系能否走下去的一个关键点。

而对于在场的T,另外一个T其实就是另外一个跟自己太像的手无寸铁之人,所以觉得不能接受自己的婆跟了另一个T,隐隐然有种吊诡的认可在内:她们也是来真的。从这群移工T的对话之间,我感觉成家其实跟爱情的性质不同,基本上进入婚家类似满足一种外界对于女性们的期待,与爱情无涉。另一个值得深思之处是,我们看到更多的不是同性恋与婚家正面交锋而是退让,但是这种退让又不全然是被动的,而是充分替对方设想、充分同理之下的一个决定。这固然与一般浪漫爱然后步入的婚姻想像不一样,也与当前的主流追求同婚式的平等不同。既然她们的关系是以自我的退让作为手段,她们不抗争了吗?初看之下,她们像是没有去捍卫自己的感情,甚至顺应了体制。为了成全对方的生活,采取了一种非对抗性态度。表现的是跟内在的挣扎与对话。不足为外人道的是,她们用肉身实践对于婚姻的深刻思考。

看这个纪录片的时候,我深刻地感受到自身经验的局限性,以及批判话语抵达不了的地方。

对于,进步/保守的分野变得无关重要,关系里的忠诚与排他的一体两面。

这应该是一种同情共感吗?

这个跟境外生有什么关系呢?移工好像离境外生很远,但细想并非如此。踏上这片土地,许多境外生都有劳动经验,可能是在外打工,或是当助教或研究助理等,并不鲜见。而境外生大家都知道她们的存在,每一个大学都有,但是她们在学习以外在做什么,也是没人在理会的。非公民的大伞下,里面有许多差异。国界把人分类,需要这些劳动力,但不需要这些特定的人,把这些人是可置换的零件。 《T婆工厂》跟《彩虹芭乐》邀请我们进入这些活生生的生活轨迹。也在提醒我们,移动本身作为一种既有差异又共享的生命经验,我们虽然同处一个物理空间,但或许视而不见,这是一个打开眼睛的契机。当一些事情仿佛跟我们无关,就像工人与学生的割裂,意外地透过移动的视角重新聚焦起来,那个「无关」不是自然而然的,而是权力的分化效果。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我们带着不同的欲望或目的来到此处,同样是一个我与非我的逻辑中进行,这并不是能独自去选择想要的身分认同。

同理,接续上面的启发,境外生与其说是一个身分,不如说是一个情境,如蝉脱壳的场景。蝉蜕的特性是生长必经的阶段,曾经紧紧包裹的壳会成为一个对象,既有我的形状,亦非当下的我。来到台湾成为境外生,是不会磨灭的经历,但我们会毕业,终将抵达别的情境,带着情境活着,也被过去所包覆。

以抗争为主调的《T婆工厂》,有种乐观的味道,佐以五味纷陈的《彩虹芭乐》。绝不「阳光同志」,但也不止于痛苦的挣扎,与现今同志再现有着截然不同的味道,种族、性别与阶级的轴线交叠、互相突出。没有超脱,没有挥慧剑斩情丝,未完待续,T婆们的生活仍得继续。

影片中挥之不去的:「生命中有些东西来了,就开放地迎接它。」


本文为境外生权益小组的小志第四辑「情欲与身体」之一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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