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耀潔一二

我没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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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去往高耀潔追思會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位曾經照顧她的護理員。每個跟高耀潔打過交道的人對她的評價都高度一致,阿姨也不例外,大家都能在她的身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力量和信念感,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指引:人可以活得如此正直、純粹和無畏。做不到她這樣的境界沒關係,至少我們可以朝這方向努力。

我問阿姨老太太在紐約居住期間被騷擾過嗎?她說有的,家裡的鎖曾經被撬過。是誰撬的不得而知,事後怎麼處理的她也不清楚。即便沒發生實質傷害,撬鎖也是警告。

我問她見過老太太的子女嗎?她說見過。我以為子女跟老人已經不來往了。

阿姨說不是的,首先子女要經過領導批准才能來。看過老人子女後其實難以苛責他們。很壓抑,大家都很壓抑。子女從小到大受到的打壓已經把他們都嚇傻。她的兒子13歲就被連坐坐牢了,同為婦產科醫師的女兒也因她失去工作,被迫移居。她的子女都懂傷害源頭在哪,只是因為長期打壓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你們的確可以說他們沒有傳承到母親的無畏,可是又有幾個人能不計任何代價去做?

在追思會上她的子女泣不成聲。他們感謝的每一件事都很具體,他們對老人的狀態並非一無所知。他們在悼詞裡小心翼翼地提及和感謝希拉里,這種敏感正是長期打壓後的條件反射。這一家人都太苦了。

她的妹妹說了當年帶著姊姊離開鄭州的經過。

(背景資訊:那時候老人已經寸步難行,子女無法上門探望,且有4個監控對準家裡)

最後她只帶了一個裝滿畢生研究資料的硬碟,跟著妹妹從鄭州出發,途經洛陽,成都。在成都和香港朋友的幫助下,最後來到紐約。兩個七、八十歲的老人,為了以最快速度離開,只好半夜一點多互相攙扶著趕路上車,一整天幾乎不吃不喝不睡。只是這些事比起她們的經驗都不算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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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記好醫生高耀潔》著名歷史學者朱學勤為高耀潔著《我的防艾路》所作序言。 [蠟燭]是一截腸子一樣的象徵物。在上海,我見她走路有點跛,才發現這位婦產科醫學教授竟然是我在豫東民間到處看得見的「大娘腳」——雙腳纏裹又放過。在參議員辦公室,希拉蕊久久注視這雙在西方看不到的腳,無法想像就是這雙腳走過中國千里萬裡,山路、平路、溝溝坎坎,一步一步挨了下來。

她是一個妻子。當她在山東大學講壇上為學生普及防艾知識的時候,老伴病倒住院;當她在那裡調查非法採血的黑血站時,老伴臥於病床乏人照顧;在她把關懷源源不斷地送給艾滋孤兒寡母的時期,老伴茫然去世。

她是個母親,文革中兒子受她牽連,13 歲曾被判刑關進冤獄,一生都活在恐懼中;小女兒受她牽連,曾經失去工作,走投無路,因此不能理解她的菩薩心腸和獻身行為,至今對她心有怨憤。言及自己的親人,老人垂淚不已,私下說:老伴是個好老伴,自己不是個好母親。

2007年,為了保全中原的臉面而不是中原的生靈,有關方面調動所有能調動的力量,既要阻止老人出國領獎,又要迫使她做出自動放棄的姿態。最後竟把她那少年時期受其牽連,至今心有餘悸的兒子動員到她面前。兒子以自己的工作和前程為抵押,給老人重重地磕響頭,跪請母親答應有關方面的話。那一天是2007年2月18日大年初一,她沒有動搖,她用那雙給這個世界接生無數次的手,在紙上寫下了兩行字。第一行是:「兒子郭鋤非曾因我受害坐過三年獄。」第二行是:「本人行為本人負責,一切概與兒子無關。」此時此刻,她腦海裡揮之不去的,想必還有另一幅母與子生離死別的真實畫面,聲聲叫喊「下來,下來」!

“空氣中瀰漫著採血、賣血的氣息”,這在德蕾莎修女的世界中是不存在的。特蕾莎最不能想像的是,愛滋病在西方是“後現代病”,但在中國竟會在不知後現代為何物的前現代農夫、農婦中瘋狂蔓延。高耀潔一再辯明,中原血禍不是因為“後現代”,而是肇始於官場“前現代”,是官員瘋狂追逐GDP,不擇手段,這才造成這場曠古奇聞、人間慘禍。

她說穿了愛滋病的“特色”,說穿了“後現代”浮表下的“前現代”血寫的秘密,卻又頂住壓力守口不改,終於得罪有關方面,最終竟不能見容於這塊土地。

這一天終於來了。 2009 年8 月9 日早晨,我打開電腦,高耀潔發自大洋彼岸的一封電子郵件赫然在目:

我離開中國,為的是能讓世界知道中原血禍的真相;我還是要回來的,我死也要死在回中國的飛機上。

關上電腦,我的腦袋一片空白,如受電擊,久久無言。耄耋八旬,離家萬裡,舉目無親,風燭殘年!在我所知道的出走歷史中,大概只有托爾斯泰83歲在風雪中出走可以與之比擬)。高耀潔也是知識分子,只是飽受儒家傳統教育薰染。第一次與我見面,《詩經》《論語》,脫口而出,整章背誦。不要說醫學專家,即使在我認識的人文學界專業人士中,也未見如此心誦故國古典者。

她也83歲了,這樣一位可敬可親的老人,在她有生之年,我再也見不著了?不再是鄉音絮語,不再是《詩經》《論語》,不再是“老家只隔幾里地”,而是一去兩萬裡,桴浮於海,我們只能在飛機舷梯下等待她去國還魂之遺骸?

960萬平方公里有血禍在地下蔓延,卻容不下地表上一個站著說真話的老人!所謂“中原血禍”,只是一個隱喻:華夏早有“國殤”,老人只不過說出國殤不是某一天造成,而是一場病在多年,無聲無息的血殤——“殤”不在肘腋,而在血脈,在種族命脈所繫之血液。她無情刺穿某些知識時人「後現代」「現代性」神話,刺穿「特色」「模式」「崛起」之下還有前現代血殤。

在丹麥,“皇帝沒有穿新衣”,說出這一秘密的是一個口無遮攔的孩子,人們世世代代記誦他;在我們,能說出這一秘密的卻是一位老人,一個來自舊社會的婦產科醫生,中原故國只能放逐她!此情何以堪,此理何以言,若有言,又何處能暢言?

我只感到眼前一層層病血淤積,堵至喉,堵至咽,口不能言。 」

CC BY-NC-ND 4.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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