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一起逃跑吧！

“你和他没做过吗？”
“没。”

“可是你俩天天一起睡觉诶！”
朋友大叫了起来。

看着朋友惊讶的脸，她补充道：
“我和他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为什么要一起睡觉？”

解释不清楚了。

“我需要有人陪我一起睡觉，但陪我睡觉的人不能动手动脚。”

正如许多作家写过的那样，想睡某人和想与某人过夜是截然不同的情感，二者有时并不出现在同一人身上。

朋友不再提问，但心中的困惑无疑又增加了：
为什么能一起睡觉的人不能动手动脚？

或者：
为什么能动手动脚的人不能一起睡觉？

在一群有性恋姐妹中，她是唯一一个半性恋，但不说出口的话就没人发觉。她们以为她在外面寻欢作乐的时候也会和人上床，像她们一样。这很正常，你情我愿的前提搭配科学的防护措施就可以了。

但她不一样。亲吻、爱抚、挑逗，怎样都可以。遇到合适的人，衣物脱光光也可以。再进一步她就会逃掉。一切情趣灰飞烟灭，想要被爱的心情也消失殆尽。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保守，但就是没办法迈出那一步——对别人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和“条条大路通罗马”。对她而言，路的尽头则被堵死了，一向如此。

她尝试的每一条路都有着同样的结果：

爬不上去，凿不开来。
路的尽头是一堵坚硬的石墙。

她喜欢沿途的风景，喜欢迷路的感觉。甚至会在旅行时特意不去看地图和导航，迷路一整天，在太阳落山前才开始寻找归路。

人际关系也一样。
调情多么美好。就算她知道路的尽头是墙，也不在意。对她而言，沿途的风景就够了。

而别人并不这样。他们多半想要到达罗马，只是有些人不说。失落，或者气馁，反正他们怎样对她而言都无所谓。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会也只能享受片刻的欢愉。游走在河边，却从未或者说尚未湿鞋。

“你不和他们过夜吗？”
朋友还是忍不住发问了。

她沉默，摇头。

“我有时候也会突然觉得刚上过床的人很恶心，所以不想看见他们。”
朋友试图理解她。

不是这样的。
她从未觉得他们恶心。她不会和有可能让自己觉得恶心的人接触，生理上，或是心理上。这些人在刚聊天时就被淘汰了。她只是没有那么多需要他人才能满足的欲望，于是便不会被欲望冲昏头脑。

她只是不希望在睡觉时还得保持警惕。
警惕是她尚未湿鞋的重要原因。

夜深时她只想好好睡觉，同时有人陪。

在他身边是安心的。不用担心发生任何事，就算发生，也一定是情愿并放松的。

在别人面前不情愿且无法放松吗？
似乎是的。

明明她看起来那样自如。

事情是怎样开始的呢。
那天她喝了酒，打电话让他来接。

她当然没有醉。

“我送你回家吧。”
他小声说。

“我没有家。”
她大声哭。

他愣住了。他看着她，她低着头。
哭声渐渐变得微弱而沉默。呆滞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叹了口气。

“那去我家吧。”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她没有在笑，也没有再哭。

Loft的沙发太小，而他个子又高，显然是没法睡的。把她丢到沙发上也许倒能勉强凑合一晚上，但……自己回家时竟然想都没想就把她先放到床上了。洗完澡准备睡觉的他这才发现，已经太迟了。现在再把她从床上挪到沙发上也太没人性了。

他杵在沙发前沉思良久，叹了第二口气。
上楼，睡觉。

她当然没有睡。

她闭着眼睛， 感受他上床的动静。他的呼吸深沉，好像身体沾到床就自动关机了。睡得迷迷糊糊的他翻了个身，面向着她。

她睁开眼确认了一下，又很快闭上了。

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

他当然没有睡。

他克制了想要拥她入怀的欲望，只是闭上眼偷偷凑近她。这样算不算趁人之危？她会生气吗？她说的“没有家”是什么意思？

他不敢睁开眼睛，只好假装睡着。

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

“昨晚睡得好好喔。我可以一直睡你家吗？”

拒绝吧。你不怕她看轻你吗？就像她对别的男人那样。他满脑袋胡思乱想，同时又一片空白。想要拒绝，脱口而出的却是：“好。”

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再说些俏皮话，企图挽回自己的尊严。

“你是想省房租吧？”
“嗯！”

他当然知道她需要陪伴。他也知道那些男人对她而言只是过客，知道她不会和他们长久。他当然知道她晚归是因为在外面和别人玩儿。认识那么久，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

他只是不知道她如何看待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从不隐瞒，不知道她是因为觉得无所谓，还是因为信任。

“为什么不拒绝？你被她骗了吧！”
“……”

为什么不拒绝呢？
刚开始是因为脱口而出答应了对方，心想着既然答应了，就维持一阵子再拒绝吧。后来每次想拒绝的时候，他都会犹豫。白天决定今晚一定要说出口，真正到了夜晚，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夜里她回来得很晚，轻声洗漱完毕，蹑手蹑脚却又自然而然地钻进被窝。他总是很享受这样宁静的片刻。

在她回来前，他就早已躺下了。他生怕自己在她之后才进被窝会显得很奇怪——一个男人，“带把儿”的家伙，爬上了一张睡着女孩的床，危险又可恶。
女孩爬上男人的床则不一样。女孩做什么事情都是美好的。

所以他每天都早早躺下，等她归家。
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他总是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们已经是老夫老妻了。至于外面那些野男人，仿佛并不存在，并且从未存在过。

每天夜里都有个柔软的小生物睡在身边，这样就很好了吧。

“她是不是很好看啊，有没有照片？”
“没有。”

“我一直以为你没有那么好骗，没想到……”
“我只是不容易心动。”

“难得心动更要当心啊！你问她要房租试试看。”
“可是她只有晚上才回来睡觉。”

“住酒店一晚上也要付钱啊。”
“也是。”

要不还是试探一下吧，这样以后睡觉也安心，不用担心自己是被当成另类饭票了。他这样想。

“我最近手头有点紧……”

有我陪你睡觉是你的荣幸，不问你收费已经很好了。别人想和我睡觉都没机会呢。你一个人也是住，住不起就不要租啊！现在才问我要钱，骗谁呢？就是为了试探我吧？

——他正在想象最坏的可能，却被她打断：

“早说啊。”
“我在想……”

“我要给多少房租？”
话还没说完，她早就反应过来了。

嘿，心中的石头落地。

“我在想……你也出一点钱，我们租一个更舒服的房子吧。住Loft天天睡觉还要爬上楼，时间久了有点累。正好合同也快到期了。”

“好啊。我倒无所谓爬上爬下，住在这里也很好。你是真的手头紧吗，手头紧怎么会想到要换房子……”还没等他想出如何作答，她便笑了起来，“你是想出同样的钱却住更好的房子吧？”

“还是觉得住在这里有点委屈我了呢？”
她笑得肆无忌惮。

他不禁思考眼前的人为什么可以这样天真又单纯。他明明是想试探她的，却好像一点都没被发现。

“他是不是gay？”
“不是吧。”

“难道是阳痿？”
“……”

“太熟了变成亲情了？”
“不知道。”

同床共枕大半年，的确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双方的睡眠都变得很好。

他做了什么呢？他只不过是睡在旁边而已。
相比之下，他们的努力和刻意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怎么会？
原本有趣的事情逐渐变得无聊。

对朋友她只说自己年纪大了，玩不动了。只有她自己清楚，总有一些瞬间让她觉得无法忍受。她无法忍受的瞬间仅仅是一些不足为道的细节。她本来就是敏感的人，只是一直以来对很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找点乐子嘛，对方是不是真的在意自己，只要自己不在意这点就好。找乐子的时候在意那么多做什么呢？

现在她做不到了。
以前觉得无所谓的事，现在变得如鲠在喉。

有一阵子她和朋友的口头禅就是“不要在意这些细节”。网上聊天时她们还会在这句话后面加一个俏皮的小波浪：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她终于发现自己失去了低级趣味，但每夜仍是晚归。
她已经把那地方当家了。但她不知道早点回家睡觉会发生什么。他会问吗，会调侃吗。这算是一种金盆洗澡吗？他会怎样想呢。

她的自我认知还没来得及调整：
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就玩不起来了呢？

她已经想不起之前拈花惹草是为了什么了。她突然觉得过去的一切都离自己好遥远，也不想再回头看了。所以之前是为了什么呢？回答是什么，也已经不重要了。

她很长时间都没花过钱吃饭，除了中午在单位吃食堂，剩下的每一顿都有人请。这是怎样无趣的社会啊！每个人的生活都很无趣，尤其是男人。所以只要花很少的功夫就能遇见一大堆心眼并不坏的男人：有的是想发展稳定的关系，从谈恋爱到结婚生子，还有的是单纯想上床。

只要不欺骗或强迫别人，她觉得他们心眼都不算坏。大部分人也只是同她一样给无趣的生活添点乐趣，活着好歹要有些盼头吧。

但她厌倦了。

雄性动物示好的方式如出一辙——

“我会做饭，有机会请你吃。”

“我的物质条件还不错哦。”

“我好寂寞，你来陪我。”

“你看，我很厉害吧。”

“我想送你礼物。”

“你很有想法。”

“我在发情。”

“你好特别。”

“我想要。”

…………

翻来覆去都是这些内容。
要不是这些内容，翻译一遍也就是了。

怎么会？怎么会如此无趣，怎么会到现在才意识到他们的无趣？

她不明白。之前是在梦游吗？
但之前的人生，在经历的当下明明也很快乐啊。

她突然意识到细节即是生活的全部。
生活本身就是由细节组成的。“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从一句轻描淡写而潇洒的风凉话，变成了弥天大谎。

怎么会？
怎么会到现在才发现？

一切都变了。她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

那天是周五，她晚饭后就回家了。
原本想忍到周一的，周一大家都比较忙，没人一起花天酒地也很正常。如果是周一，应该很好理解，也不容易让人疑虑，但她忍不住了。

她终于忍不住了。她不想再在外面闲晃了，只想早点回家上床。

所有她想过的可能性都没有发生——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啦？今天没人请你玩吗？改邪归正啦？浪子回头？还是今天想给自己放个假，难得休息？

他什么都没问。平淡得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平淡得就好像之前的每一天她都是同一个时间段回来的。然而这是她头一次这么早回家。

她早早地洗漱好，爬到床上，睡在靠墙的位置——原本他睡的地方。因为她回家晚，他一直把外侧的床让给她睡，自己则睡在墙边。

上床前他愣了好久。

“怎么，不习惯睡外侧？要不要我让你？”
“倒也不是。”

“那是什么？”
“不好意思来着。”

听到这个回答，她笑了起来。她突然意识到他每天不一定很早睡觉，可能只是很早上床。她突然意识到他每天很早上床可能只是害羞，或者想要避免尴尬。

她笑着滚到了床边，爬了起来。

“您先请。”

她的胳膊优雅滑过床的上空，这幅画面任谁看了都想笑。而他并没有笑，只是平静地爬上了床，平静到好像Loft里只有他一个人。
她面带笑意地看着他上床，自己紧随其后。

“我那天没醉。”
她终于说出口了。

“我知道。”
他平静依旧。

“我知道你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

“你那天醉了。”
“啊？”

“你没有把我丢到酒店让我自生自灭。你醉了。醉得不轻。”
他说不出话。答案这么简单，他却从未想到过。异性朋友喝醉酒，丢到酒店垫付一下房钱就好，这样已经仁至义尽了。

但她不一样。

“你就是只能想到把我带回家。”
她说出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事实。

他没有说话。

怎么会？
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怎么会需要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才让当事人本人意识到？

他像个闷葫芦，沉默了良久才吐出两个字：

“睡觉。”

已经点破了，总该发生些什么了吧？
没有。

都到这份上了，两个人还能继续当朋友吗？
是的。

没有暗流涌动？
没有。

一如既往？
是的。

所有人都猜错了。

“你俩怎么还没在一起啊？”
朋友们困惑不解，“你都不在外面玩了，他也一直单身，你俩还住一块儿，那不是正好吗？郎有情来妾有意。”

“为什么要‘在一起’？”
她也困惑不解，“在一起不一定就幸福吧？‘在一起’和‘结婚’之类的，名义上的东西都不能保证幸福吧。那为什么要在一起呢？”

朋友回答不上来。

“你不会觉得不安吗？”
“不会啊。”

奇怪。太奇怪了。
明明自己之前和所有人一样，都需要“确认关系”“表白”和承诺，才勉强觉得安心。怎么现在什么都不需要了？

她不明白。

“我甚至觉得这样很好。因为感觉不对劲随时可以逃。”
她实话实说。

尽管经常在外面玩，她正儿八经谈恋爱的时候还挺乖的。
“乖”的后果可不仅是失去自由。没有对比就没有真相，“乖”的后果是偶尔遇到烂人，也没能迅速识别后逃跑，反而陷入了一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悲哀境地，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乖”让原本敏感的她变得迟钝到忘了逃跑，回想起来真是耻辱啊。

随时可以逃跑的状态反而让她安心。
明明随时可以逃，却没有逃的必要——这样就更安心了。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而这份舒适却难以向任何人解释，包括她自己。

怎么会？
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人，他既不是突然闯进生活里的怦然心动，也不是失而复得的恋恋不舍，却让她蓦地发现自己原本就不属于大家所处的世界。

那一套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伴侣模式，突然间失效了。她发现自己正处于无人问津的区域，而在她眼里这正是块宝地。

怎么会这样？
他只是朋友而已啊。

“怎么样了？”
“什么。”

“和她啊。”
“老样子啊。”

“我都替你着急。”
“急什么。”

“你不怕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

虽然不希望如此，但他也的确做不出什么事来阻止尚未出现的“程咬金”。

“跟她表白啊！”
“……”

真是老火炖靓汤，催也没用。
这汤还没炖好，别人炒菜都吃光好几盘了。

另一边，她觉得奇怪又美好。
她好像体会了很多从未体会过的事情，但又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

怎么会？
之前的人生是白活了吗？难不成真的像歌里唱的那样？

Oh my love for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my eyes are wide open~ ♫

她看到文章说爱情要经历两个阶段：从欲望到亲密。
当然了，很多人卡在中间，没有培养出真正的亲密就分道扬镳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同。
别人需要欲望作为动力，再培养出亲密。而她的欲望是以亲密为原料的——培养出亲密之前，欲望不可能出现。她的欲望姗姗来迟，让不少人觉得挫败。他们没等到她的欲望，就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欲望。

她心想，没有归属感的人都在四处飘荡。遇到同类的瞬间，仿佛是在镜子中照见了真正的自己。他何尝不是在别人眼里奇奇怪怪的存在呢？毫无疑问，这份奇怪在同样奇怪的人眼里看来则属于一种可爱。

除了还在进修的朋友仍在恋爱，剩下的已经工作的伴侣们纷纷结了婚。
每次听闻她的或他的亲朋好友订婚或结婚，她都咯咯直笑。

她亲眼见证了不少人的爱情故事，也认为他们的确是真心相爱，但这并不妨碍她觉得大家都太快了，并且快得那样一致：才两三年的功夫，怎么能确定眼前的人是自己想要相伴终生的人呢？

但那毕竟是多数人的选择，所以她只是咯咯笑，不发表任何意见。免得引起大家注意。

别人是共浴爱河后开始“恋爱长跑”，她他则是在爱河里泛起小舟，时不时泡个澡，河的名字都被抛到了脑后；别人恋爱长跑的尽头是“婚姻殿堂”，她他却只是在散步，东张西望、走走停停，甚至干脆开始学习搭帐篷，准备试试露营……

如果人生是一场比赛，这二位早该出局了。裁判都会被气笑吧。
幸好人生不是比赛，尽管还是有很多人把它当成了比赛。倘若人生真是一场比赛，终点就该是死亡了吧？那还是慢一点比较好！

把事情从抽象转化为具象，用比喻和类比解释人生，还真有趣呐。她窝在床上，为自己的想象力感到骄傲，又偷笑了起来。

“我明白了！”
她抬头，看着他说。

“嗯？”
他一边哼哼着，一边躺下了。

他终于不觉得自己在她之后才上床是别扭的一件事了。
让常人来描述一下这个过程吧：
有这点功夫，孩子都生好了！

“大部分人选择‘在一起’，是为了生活吧？”
“是吧。”

“人在面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时，多少有点害怕吧？‘在一起’，就是邀请对方一起经历很多事，就好像在说：别害怕，我们共同面对未来吧！”
“嗯啊。”

“你明白我想说什么吗？”
她顿了顿，假装卖关子。

他其实并不能猜到她想说什么，只是乖乖听着。不知怎么的，明明挺聪明的一个人，在她面前就像个笨蛋。

“害怕的话，就别管它了。”
她翻了个身，半个人自然而然地挂在了他身上。

“一起逃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