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賓「王子」復仇記：馬科斯家族歸來| 2022菲律賓大選

撰稿| 林風九

5月9日舉行的菲律賓大選中，前獨裁者費迪南德‧馬科斯（Ferdinand Emmanuel Edralin Marcos）的兒子小費迪南德‧馬科斯（Ferdinand Romualdez Marcos Jr.）以絕對多數的優勢擊敗了現任菲律賓副總統萊妮·羅布雷多（Leni Robredo），贏得了本次菲律賓大選。同時，小馬科斯的政治盟友、現任總統羅德里戈·杜特爾特（Rodrigo "Rody" Roa Duterte）的女兒薩拉·杜特爾特（Sara Duterte-Carpio）也贏得了副總統選舉。

菲律賓現行憲法於1987年頒布。出於分權制衡的考慮，該憲法規定總統與副總統分別由人民直接選舉產生。除了新任總統與副總統外，5月9日的全國大選還將產生新一屆國會議員、地方長官與議員。他們將於6月30日就任，任期六年。

兩大家族結盟

現任總統杜特爾特以其頗具爭議的反毒戰爭聞名。杜特爾特任內將其執掌達沃市政期間的「掃毒」模式推廣至菲律賓全國，試圖以「未審先殺」、「無差別攻擊」等強力手段對抗長期困擾菲律賓社會的毒品問題。國際刑事法院已就「掃毒戰爭」期間所可能涉及的違反國際法的罪行展開調查。根據初步調查的結果，「掃毒戰爭」中所造成的死亡並非是菲政府宣稱的警方「自衛」的結果，而是由總統所鼓勵的「該運動的成就和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自2016年6月以來，大約有12萬涉毒人員遭到菲律賓政府逮捕。菲律賓政府稱行動造成6000名涉毒人士死亡，不過人權組織指這一數據偏低，且這一數據未包括由警方指揮但由地方武裝所實施的襲擊造成的死亡。一方面，掃毒戰爭回應了求穩、求變的民意，讓杜特爾特成為罕見的在執政期間長期保持高支持率的菲律賓總統；另一方面，掃毒也的確造成了許多無辜死者，更讓杜特爾特在西方國家飽受質疑。菲律賓憲法規定，總統、副總統不得連任，六年任期即將期滿的現任總統杜特爾特必須卸任。

而小馬科斯的父親馬科斯則在菲律賓歷史上更為有名。 1965年，馬科斯當選菲律賓總統。 1972年馬科斯宣布戒嚴令，並開始了他以腐敗、謀殺、酷刑和綁架為特徵的統治。馬科斯與妻子伊梅爾達（Imelda Romuáldez Marcos）被認為要對統治期間涉及成千上萬受害者的殺害、折磨和綁架等事件負責。

1983年，馬科斯長期的政治對手、反對黨領袖小貝尼格諾·阿基諾（Benigno Simeon "Ninoy" Aquino, Jr.）回國時在馬尼拉國際機場被人刺殺，輿論均指該事件由馬科斯策劃。隨後，阿基諾的夫人科拉松（Maria Corazon "Cory" Cojuangco Aquino）在處理丈夫後事時成為反對運動領袖。隨後爆發的「人民力量革命」與軍隊的倒戈使得馬科斯政權被迫倒台。馬科斯和他的家族在美國的幫助下逃到了夏威夷。

1991年，時任菲律賓總統科拉松允許馬科斯家族的其他成員回國。由於馬科斯家族的財富和政治人脈並未被「人民力量革命」破壞，小馬科斯因此在1992年在政壇復出。多家民間組織試圖以小馬科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逃稅罪名爭議來阻止他參選，但均未獲選舉委員會認可。

杜特爾特因於2016年大力推動將馬科斯遺體遷葬國家英雄公墓而有恩於小馬科斯，莎拉更是他在政治老巢達沃（Lungsod ng Dabaw）一手扶持的親骨肉。莎拉和小馬科斯的雙雙順利當選，意味著菲律賓的核心權力自2004年以來難得地高度集中於同一陣營。

分析認為，小馬科斯加莎拉的執政組合有助於杜特爾特免於遭受國際刑事法院的調查和裁決，因為菲律賓政府可以拒絕配合；而且小馬科斯和莎拉實現了北、南兩大政治家族的聯盟，有助於延續杜特爾特的既定政治路線，並讓兩個家族的政治勢力更加強大。

碎片化的國家與未完成的革命

本次選舉中，35歲以下符合投票資格的選民佔選民總數約42%。分析指出，儘管反對派領導人羅布雷多的改革派/性少數友好/反掃毒暴力的自由主義政綱吸引了不少支持者，甚至掀起了「粉色浪潮」，支持者以「粉紅色的同盟」（kakampink）自居，但仍然難以在民調和集會規模上與小馬科斯抗衡。

小馬科斯的反對者和批評者強調，不可以讓「竊國家族」的傳人重回權力核心，更擔憂獨裁時代的災難重演。但是，菲律賓在「革命」之後並未在歷史記憶上清算曾經的國家暴力。馬尼拉德拉薩大學（De La Salle University Manila）政治學和國際研究教授胡里奧·蒂漢基（Julio Teehankee）說，菲律賓並未完成「轉型正義」，相反，馬科斯家族受到了有權有勢的人的熱情接待，社會精英、圈子更積極擁抱馬科斯家族。

更重要的是，馬科斯之後的菲律賓總統並未讓國家走出腐敗橫行、發展停滯、恩庇主義橫行的政治經濟泥潭。許多現政府的支持者認為，杜特爾特是唯一一個遵守了競選承諾的總統人選，而同為本屆大選參選人的羅布雷多、莫雷諾（Isko Moreno）等講究自由主義政治理念的政客反而成了不接地氣的權貴代表。

前總統阿基諾三世（Benigno Simeon "Noynoy" Cojuangco Aquino III）來自羅布雷多所屬政黨自由黨（Partido Liberal ng Pilipinas），曾試圖以直接撥款給國會議員的豬肉桶模式（pork barrel）來提振地方經濟，但這項製度卻淪為政治人物尋租的工具。更重要的是，馬科斯執政期間，現在對小馬科斯有好感的年輕選民都尚未出生。遙遠的馬科斯年代，也因為右翼威權統治下的經濟騰飛被鍍上了黃金色彩。在這樣的基礎上，小馬科斯成功利用社交媒體吸引了大批年輕選民。

從歷史來看，菲律賓曾被西班牙侵占長達300多年。 1898年6月菲律賓獨立後，旋即淪為美國殖民地。直到1946年7月4日，菲律賓建立了自己的獨立國家。從地理上看，菲律賓是一個由數千個島嶼組成的大群島，地形破碎，各地的種族及部落之間，彼此聯繫不多。與此相應的是在西班牙人到來之前，除了南部的棉蘭島和蘇祿島外，菲律賓甚至沒有統一的中央政權。無論是殖民時代，還是獨立之後，菲律賓中央政權從來沒有完全有效地統治全國，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權力都被各大家族勢力掌控。

這種碎片化使得菲律賓政治檯面上政黨林立，實際上都由家族勢力掌握。正副總統候選人與政黨的關係若即若離。在檯面上的正式製度政黨之外，真正對政治起到作用的往往是依托地方政治家族而形成的非正式關係。本意是為了防止候選人遭遇意外的棄權和替補制度，卻成了政治大佬試探輿論的工具，因各種政治戲碼在選舉期間不斷上演。

實際上，菲律賓的碎片化也來自於內戰，「叛亂」以及隨之而來的國家暴力。現任總統杜特爾特來自南部大島棉蘭老島（Mindanao），這裡有著摩洛（Moro）穆斯林分離主義、菲律賓共產黨（Partido Komunista ng Pilipinas）「新人民軍」（Bagong Hukbong Bayan）及形形色色的恐怖組織的活動。菲政府與棉蘭老島多個武裝團體之間的多年沖突已導致超過15萬人死亡。杜特爾特與其念大學期間的菲共籍政治導師的聯繫、他對少數族裔的友善態度，讓他在上任前被寄予了實現和平的厚望。

然而最終，菲律賓政府與菲共的和平談判無疾而終，2019年才成立的「邦薩摩洛」穆斯林自治區（Rehiyong Awtonomo ng Bangsamoro sa Muslim Mindanao/منطقة بانجسامورو ذاتية الحكم فى مسلمى مينداناو）還有待時間檢驗。乍看上去是「反美領袖」的杜特爾特，同時也在國內鎮壓反美異議者。所有的左翼、進步派、反帝國主義人物與運動，只要不在杜特爾特等政治強人的民粹主義議程之內，都可能遭到國家暴力的鎮壓，並被加上「共產威脅」和「恐怖主義」的污名。

在這種政治環境中，勞工活動家古茲曼（Leody de Guzman）堪稱最奇葩的總統候選人。古茲曼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便開始積極參與勞工運動。 《每日問詢者報》形容說，古茲曼和小馬科斯是本屆選舉中唯二的「紅色」候選人。只不過小馬科斯是以紅色為競選服飾，而古茲曼的紅色象徵著勞工運動、階級鬥爭和挑戰建制的政治願景。然而，兩大主流工會已分別宣告支持主流政治人物小馬科斯和羅布雷多。

菲律賓7615萬15歲以上的工作人口、以及其中4861萬待業或就業的人口，難以直接轉化為古茲曼的選票，進而讓其「讓工人來到舞台中央」的口號無法實現。據菲律賓媒體《每日問詢者報》報導，古茲曼說，他們仍然無法改變菲律賓「政治大佬」（trapos）、政治家族、金錢的政治制度，他們對選舉失敗做好了接受的準備。

官員們表示，儘管該國動蕩的南部地區發生了一些暴力事件，但選舉相對和平。菲律賓人排著長隊投票，由於投票機故障、停電、惡劣天氣和其他問題，一些地區的投票開始推遲了幾個小時。將於6月上任的新政府將面對由於新冠疫情爆發和封鎖造成的經濟危機、嚴重的貧困和失業以及長達數十年的穆斯林和菲共衝突等複雜問題的嚴峻挑戰。

面對重重困境，小馬科斯在競選工程中以「我們將再次崛起」為競選口號，強調他能帶來「團結和希望」。他和莎拉的競選聯盟被稱為「團結聯盟」。他也對媒體表示，真正造成「團結」的英雄不是他或莎拉，而是「每一個菲律賓人」。

然而，小馬科斯當選之後，馬科斯時代所造成的的政治創傷仍無法得到療愈，根深蒂固的家族政治反而得到了強化，真正克服歷史創傷進而「超克」傷痕、面向未來的菲律賓仍遙不可及。也許，最終能實現「團結」的，只有這一個政治家族和那一個政治家族。

（責任編輯：新不萊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