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通橋橫幅抗議之後的觀察與反思: “勇氣是在實踐中獲得的,信任也是在連結和共同行動中長出來的”
10月13日,抗議者彭立發(載舟)在北京市的交通樞紐四通橋上掛出了兩條橫幅,不僅提出了6個訴求,並且呼籲大家一起參與到罷免「獨裁國賊」習近平的行動中。在中國網路上與該抗議相關的所有內容經歷了全面的審查與刪除,幾乎沒有任何分享與討論的空間。四通橋的橫幅與彭立發(載舟)的勇氣引發和激勵了許多海外青年/留學生群體在校內外創作和張貼海報,接住勇敢的人。在過去這兩週,我們看到不同的抗議標語在海內外的線上線下不斷地被傳播,產生了巨大的漣漪效應,打開了一個加速政治化窗口。作為關注中國議題的“不粉紅的中國留學生與海外青年們”,一方面我們因看到越來越多的留學生們開始參到公民行動而感到興奮與激動;另一方面,我們也觀察到各地貼海報活動遇到的困境與機遇,以及因其海報內容的多元(或缺乏)豐富性,而產生了各種認同與不認同的反應。
如何從這次漣漪效應中理解海外中國青年行動者的當下處境,以及思考還能採取何種行動,是我們需要一起面對的課題。
(本文整理自線上討論,以下內容為參與者發言總結。)
在傳播過程中經歷的機會與挑戰
在帳號@北方廣場和@公民日報等平台的投稿中,恐懼是一個熱頻的關鍵字。確實,恐懼可能是想要和正在參與行動的海外留學生們面臨的主要挑戰之一;它不僅影響我們是否採取行動,也影響我們如何行動、如何與誰建立社群的連結。 我們首先需要認可大家的恐懼,因為恐懼的很大一部分是現實且真實的。然而,我們與恐懼之間也有著複雜的關係。
一方面,許多留學生苦惱於被迫政治出櫃,也苦惱於其他社群的人們對ta們的恐懼的不解和苛責(例如,認為ta們過分保守與政治冷感)。 「法國同事問我為什麼他只有一個人」的截圖被熱傳,這疑問背後呈現的是西方民主社會對中國集權式的審查監視制度的認知缺口。人們需要開始正視:俄羅斯、伊朗等國家機器與中國已經不在某個層面。中國的控製程度已經垂直到細枝末節,每個人都在監控下。整個社會被高度原子化,社會的連結完全被破壞。 在這樣的集權統治的社會下,我們只能看到孤狼式行動,只能看到孤勇者。因此,我們也同意端文章「北京四通橋抗爭」的評論——與其苛責反抗數量之少,更應該關注這個人的聲音發出來了。在一個預設值是無聲的地方,有聲音則是一種反抗。
另一方面,我們也深知,我們需要抵抗這種根植於我們身體的恐懼——這是國家機器的暴力和審查最具象和親密的體現。
我們需要訓練自己去拒絕成為國家機器向外和向內擴張的爪。在海外的我們,是有一定的條件,也需要走出、檢視、和管理恐懼。也是在突破恐懼的過程中,我們意識到,每個人預設值都是散沙。我們需要一起思考如何在這個相對安全、自由的地方重新建構社群和信任,將海外社群盡量往前、往外推。以下,我們淺談不粉紅的海外青年們與其他社群接觸時所遇到的挑戰與機會。
1.與其他中國留學生
對於在校內外張貼海報的中國青年來說,ta們的擔憂不是來自於當地人或當地執法機構的騷擾,而是身邊的「小粉紅」的舉報甚至暴力。一方面ta們關注到身邊有不少平常比較政治冷感的留學生們也因四通橋的橫幅和標語受到政治啟蒙;另一方面很多留學生們貼的海報都被“小粉紅”撕掉,甚至被反貼上「習語錄」。如何篩選身邊站在中間地帶的中國同學去對話和建立信任,如何應對身邊的「小粉紅」的反對和撕海報現像是許多海外行動者們的困擾。
有些在中間地段的留學生可能不敢在公共空間關註四通橋的議題,但相對私密的空間依然有產生對話的可能。一位朋友分享到,ta就讀於一個華人與留學生很多的校園。上週在洗手間裡看到別人貼的海報,經過的人可以透過海報上的二維碼了解對這件事情的一些報道。 ta觀察到有一些中國人不敢拍照、留戀或掃碼。但同時ta也聽到有兩個留學生在洗手間裡彼此交談:“你敢掃麼?” “那我去試一試” 。 TA們因這個相對密閉的空間和海報,「看見」了這個新聞的存在,形成了初步的交流,。這位朋友分享到,如果我們的標語,形成無所不在的形式的時候,這會讓人不得不討論。也有朋友分享到不少人在各自所在地有做出回應撕毀款的海報,例如在常規海報邊上貼上“你無法撕去思想。 思想是永恆的”海報之後,那張回應的海報就暫時沒有被再遭撕毀。
也有人因為身邊有很多同頻的留學生朋友,相對感覺安全,因為曾經有與香港和其ta的中國的朋友都在校園裡做過活動,有一定的社區信任基礎,能夠迅速地找到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進行貼海報橫幅的活動。一位分享者總結到,平時累積的個人關係,個人與其他社群的關係在動員活動中很重要。
2.與香港、西藏行動者們的接觸
不少海外的中國青年表示在這次的抗議活動中與第一次與香港人合作。有位分享者提到,在校園裡掛的橫幅在被其ta留學生剪下來後,是學校裡的西藏與華裔美國人社群的同學幫忙掛回去了。也正是因為這個契機,彼此開始建立真正的連結。 在各大投稿平台上,我們更是看到不少人開始反思自己曾經對香港公民抗爭的態度。
但與更有行動經驗的香港西藏抗爭者們不同的是,來自大陸的青年通常是自己行動,缺少在地的支持的海外留學生有時也不太敢去大型集會或遊行。一些大陸青年也感受到ta們的「畏手畏腳」和對沒有身份、國內家人以及回國的各種擔憂通常被更有組織經驗的其他社區誤解為過分保守與政治冷感。這些經驗讓我們意識到社群彼此間之間存在著認知差異,而這正是需要我們去做更多的對話和連結的。
同時,我們其實有很多向香港人,伊朗反抗者,還有其他種族、其他國際行動者社群學習的地方,例如對外傳播和溝通的方法,以及如何在西方社會形成我們的主體和敘事。我們也要學習並嘗試走出自己的恐懼和安全區。集權的監控不應該是我們不去肩負起自己責任的萬能藉口。
3.與(左派)亞裔美國人和其他北美本地社群
近幾年的在美國主流「敵對中國/anti-china」輿論下,許多亞裔組織都非常警惕對中國的妖魔化/他者化會演變成對當地亞裔社群的暴力事件。因此,許多亞裔群體與組織都不會去批判中國或站出來支持來自中國的抗爭者的聲音。但這樣的視角本身就是歧視性的,無差別的等同了國家、政權、人民這幾個概念。我們也觀察到,不少西方左翼社群也有類似的態度。他們基於對美國為首的西方帝國主義的批判,把中國當作美國/西方意識形態的對立面或受害者。因此,對中國的批判被等同於認可和繼續支持西方帝國主義的擴張。還有的,戴著玫瑰色的濾鏡把中國看成社會主義的燈塔。這些觀點其實與許多「小粉紅」的視角一樣,都建立在二元對立,概念不區分的單一社會認識觀念上。許多有接觸經驗的海外青年表示,在與這些社群的接觸上,我們還需要很多的對話和解構。
尋找在龐大跨國集權式的審查下的海外行動空間
身為留學生,我們一直在兩個極端地帶的裂縫中尋找平衡:一方面我們要正視困境、建立較安全空間;另一方面,也不希望這個恐懼進一步幫助國家機器對我們自己和對社群進行的審查。我們還是要去講述行動者站出來的故事,在看起來很空無的地方創造自己的敘事。在這樣的前提下,我們可以做或繼續做的還有哪些呢?
1.創作並促進更多交叉性與多元性的議題討論
四通橋橫幅的內容特別重要,因為他明確提出了幾項要求以及達到目的的方式:罷課罷工罷免。但同時該款與貼海報活動發起早期湧現的類似款的海報也有很多的限制。在熱門投稿帳號@北方廣場和@公民日報等平台,我們觀察到許多中國留學生的政治啟蒙是在經歷和見證了近兩年「清零「防疫政策及其造成的悲劇之中開始的。參與海報張貼也是許多人第一次參與政治行動。
然而,基於我們對亞裔、海外留學生社群在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中一些現象的觀察,我們希望這種覺醒和賦能不止於關注我們自身的群體。我們希望拓寬海外留學生對其他群體有所了解,也想傳達與其他同被壓迫的社群的連結與支持。
標語不只是宣傳的作用,還有教育的作用。製作標語,既要說出我們所想,也要考慮到為什麼大家要在乎,以及如何反思這件事。特別是面對海外群體,我們需要去還原事情的原貌和發生的環境背景。如果標語只有反習/反共,既不能講清楚我們面對的困境,直擊系統性的問題要害,也不利於形成敘事,難以引起更多的共鳴。我們總結出來,首先,雙語的海報很重要。其次,據有交叉性議題的海報更能連結到其他受壓迫的社群。例如有海報提及要與其他受到壓迫的社群和其他行動者站在一起。
根據大家的分享,身邊有被提及的社群(例如,西藏、香港、伊朗等)的朋友看到這些有交叉性海報後都非常動容。跨社群的連結不僅更利於別人的關注與傳播,更是幫助我們理解──自我與社群的賦能是需要建立在理解壓迫的多面性與公共性上的。自我賦能不能只停留在為自己的權益發聲,需要把自身的權益連結到其他被壓迫、被邊緣化的社群。
2.不浪漫化行動,在過程中擁抱複雜性
在越多的人參與行動的同時,我們也觀察到有不少對行動的浪漫化與革命化的渲染。 現實是,站出來發聲與行動的是極少數的,而且訊息在簡中世界傳遞是困難無比。 四通橋的橫幅激勵和政治化了多少人,我們無法統計,但是能夠確定的是,這讓本身就關注這個議題的人們更加政治化和行動導向了。這些關注、發聲、參與海報張貼行動的人們,都對橋上的那份勇氣坐立不安,都感受到了極大的震撼,都想要做點什麼。 而且做點什麼的過程中,我們發現了更多的缺口,更多的困境,更多的不理解。這些所有的困境與機會都沒辦法通過一次性的海報,一次性的活動,一次性的發聲帶來徹底的改變。 它們都要長久的實踐。海報裡的口號需要我們日常,微小,有責任且持續的嘗試。
3.具體化風險,努力建立“附近”
回到恐懼,我們對恐懼的「感受」是很真實的,但我們對恐懼的「辨識」和對風險的「評估」是很抽象的。也基於大部分人不知道紅線在哪,以及國家機器在不斷模糊化這條紅線,我們都很有可能在進行不斷的自我審查和無意或有意地規訓ta人。但這樣的思考不斷在規訓、縮小我們可行動的空間。一位分享者說到,在出門參與廣場貼海報的活動前,自己一直特別緊張和身體會發抖。但在參與活動後,ta感受到,「勇氣是在實踐中獲得的」 。另外一位朋友回應到,「信任也是在連結和共同行動中長出來的」。與不同社群的摩擦與認識差距也需要在實務上不斷去發現、交流和建造的。
我們需要把抽象的恐懼主動地變成具體的安全評估和有策略的應對,只有這樣,我們才能一起去分擔恐懼和接住彼此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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