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真
越真

太初有為。

柏林遊記· 反思權力結構與歷史差異

一段時間之前,Matters的運營編輯Juan托周保松先生聯繫到我,邀請我寫一篇關於海外離散生活體驗的文章。礙於諸事繁瑣,心裡實在缺乏寫作的空間,我遲遲沒能下筆。在此要向Juan道歉,好在她十分體諒與寬容,給予了我充足的創作時間和空間。我心裡一直記掛著此事,一方面又覺得這段時間的確積累了不少體悟,是時候可以下筆,故作此文章。

轉眼間在德國長住已經半年多了。在此前文章中我提過,這段日子的生活對於我來說,就像海明威寫的,是一場流動的盛宴。只是這盛宴之下,也埋藏著深植已久的權力結構的差異,它們不以粗魯或明顯的形式顯露出來,但只要你足夠有覺知,便還是可以覺察到。這場盛宴仍在持續,我和許多人建立了友誼,這讓我很珍惜。但一方面,又深覺個體若要超越歷史結構和世界秩序的差異,實非易事。這幾個月來的思考,也大多集中於此。德國的冬天已經持續了半年,已經四月中旬,天氣還是冷得緊。業力重疊、交匯,許多思考自然而然地發生。我決定去遠一些的城市旅行。但神奇的是,就在這段旅途中,我感覺到一些在腦海中迴盪了許久的思考終於落下地來。於是,在返家的火車上,我用還剩不到一半電量的電腦開始了寫作。

1.

復活節假期,我造訪柏林。柏林是藝術家、作家和獨立創作者匯集的城市。這座城市有豐富的獨立書店、咖啡店、展覽和文化活動。創作者們聚集在這個寒冷又有些灰色的城市,形成了獨特的氣息。在柏林的日子裡,我們流連於書店、博物館、咖啡館和各地風味的餐館。雖說是德國首都,但是這裡的英文書店出奇地豐富,選品也令人驚喜。書店She Said只售賣女性和酷兒作者的著作;洪堡大學神學院旁的書店Buchhandlung Walther König也有大量英文書籍選品。 Dussmann das Kulturkaufhaus是一家藏品十分豐富的大書店,收錄許多哲學書籍。

在柏林的最後一天,下起大雨。沒有什麼比在寒冷的雨天探訪博物館更好選擇了。我們去了柏林國家博物館的Ethnologisches Museums的亞洲藝術展。歐洲的博物館、畫廊和藝術展很豐厚,但我興趣一直不算濃厚。此次造訪卻不同。帶著哲學底蘊去看藝術作品,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如果不了解藝術背後的歷史和哲學,就很難領悟到作品想要表達的真意,對於藝術作品想要抵達的超越性,也很難覺知到。

許多西方人在接觸“他者”文化時,態度是獵奇或傲慢的,這當然與他們缺乏對一時一地的歷史與哲學的知識有關,更是百年來的政治歷史結構對於他們在世界中的位置的塑造。但是柏林的這一展館卻不同。這個展館策展者的態度是那種,“我真的撲下身子來,腳踩在與你同一片土地上,與你嗅著同一片空氣,試圖透過現象的形式與外殼,盡力地抵達一種文化的內核”。參觀結束後,我特地去商店買了關於這個展覽的書,才知道這些作品由一位德國漢學家捐贈。多年前,我在格拉斯哥上史學家Nathan Woolley的中國文化與傳統課,那是我頭一次透過非當代中國的視角看待古代中國,在此之前,受歷史結構的影響,與百年來多數有志於知識之路的中國青年人一樣,我只對西方文化感興趣,對古代中國一知半解,也因此視而不見。自那時起,我開始接觸海外漢學家寫的中國古代史,但是對古代中國的理解仍然停留在表象與形式。直到我開始接觸佛教哲學,以此為入口,才終於深入了一個更廣闊而悠遠的世界。這是一個唯有冥思、詩與藝術才能抵達的境界。它悠揚於形骸之外,試圖在人的本體中達到與宇宙實相的合一。這種野心、格局或者說追尋,在中國古人身上從不少見。但我從來不是父權、威權統治和儒家政治的支持者。在選擇文化的面向的時候,也要留心。

我和摯友重新看陳丹青的《局部》。聽他講到《千里江山圖》,聽他講“觀察之眼,不可學不可教”,“十八歲不自知,好也好在不自知”,“只有十八歲的人才這麼畫——逞能,大師會做減法。”講得實在是太好。王希孟似乎知道自己的命運將會終結在二十幾歲,因此才在十八歲時將自己的才華如此施展。他生怕不能施展。他生怕浪費了自己的才華,彷彿這才華就如曇花一現,盛開,就再也消逝不見了。他的命運也正是如此。我一直相信人對自己的命運其實是有自知的,少年天才,才華橫溢,在生命的早年盛開與施展,但可能命數不長。世人總是感嘆他們的命數不濟,天妒英才,但我相信其實他們中很多人並不在意自己的生命如曇花一現,對於他們來說,生命最重要的只在於盛開。來過,活過,就夠了。

我們進而討論到中國文脈,友人用了一個詞,叫做“衰微”。這當然是歷史現實決定的。中國文脈斷了太久了。當我最開始試圖對佛教思想有一個概括性的了解的時候,仍要追溯到民國知識分子或依賴於海外佛學家的著作,但最後,總歸還是要深入一手資料,並同時研讀印度及日本思想。

非如此不可。

2.

在歐洲生活,比起是一個社會人,我更像是一個自然人。儘管我也承擔著一些社會身份——人是社會性的,人永遠無法完全脫離社會。但我個人的狀態,比起在社會中尋求合適的identity,承擔特定的社會意義,更像是獨立於天地之間,自由探索知識與心靈世界的自在人。寫到這裡,讓我想起前些天讀費希特。學者的使命是社會性的,因為學者代表著一種社會身份,這種身份承擔著特定的責任和意義,人們對於這種身份有著相似的想像和期望。近年來,隨著科技對人文領域的侵占,學位的大幅貶值,「學者」的意義也被逐漸消解,擁有博士學位的知識工作者們或許很少再為人類智識的進步和公民教育而思考,也無法再承擔如此重要的社會角色與責任。

生活在別處,對於我來說已經是很自然的體驗了。我很難擁有「故鄉」的概念,感受不到自己在離散。從社會意義上來說,在這裡生活你會受到較少地冒犯,很少有人干擾或評判你的私人生活和決定。但是由於自身文化在當前歷史上處於弱勢,要讓一個人了解另一個人思想的內核,卻絕不會是容易的事,尤其是當他們還沒有共享許多觀念時。例如,一個葡萄牙人或許很難理解,一個政治失意的宋朝詩人想要寄情的山水是什麼山水,或許他們能理解到的是一種隱遁與逃匿,但或許尚且不能捕捉到這背後更深遠的形而上學世界。歐洲藝術家與中國藝術家接近和解釋自然的態度也是不盡相同的,更別說,這山水並非只是物理意義上的,它更表達著道家、佛家對於有、無、空的哲學的理解。就像幾年前我讀到一位美國哲學家試圖用還原論解讀空,深覺不妥——用拆解、還原的方法論解讀空,是永遠也無法抵達空的。

我與歐美的友人們談論哲學與其他,深覺我的思考方式與其不同。但我不認為這是文化因素造成的,在當代中國的生活經驗從未讓我更接近being,雖然我們當然可以在特定的文化中找到相似性和支撐。就像上文講的,一個現代中國人或許也很難理解某個古代中國人要想表達的精神世界;同一個時代,不同的人也有很多。這種理解或不理解當然是屬於文化的,但也要看是誰繼承了這種文化。由於研讀西方哲學,我當然能夠較容易理解歐洲人大致的mindset,相信這對於每一個學習西方哲學的人來說都不是難事。但哲學不是建在空中的,它會潤物細無聲地滲入人的生活世界,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的選擇。因此在生活的每一片碎片裡,你都能找到理念的影子。知行合一,就是將你的哲學理念顯化到現實裡面,顯化到你做的決定裡。

3.

前些天和王前先生談到中國知識分子的表達,心中不禁發問:誰可以真正地理解中國?我想,任何一個條件成熟、有志於了解中國的人,都可以了解中國。何況中國實在是一個太龐大的概念了,每個人都或許只能了解中國的一些方面。中國人未必比其他人更了解中國,而其他人也不一定就不如中國人了解中國。隨著中國地緣政治力量的增強,海外關注中國事務的人越來越多,但這其中很多人是帶著Western gaze來看待中國的,儘管他們也許在政治立場上與許多人落腳點相似。但我們不應當只關注政治動態,而忽略其他的維度,例如文化的、種族的、階級的、性別的……這種由歷史塑造的權力關係,是雙方(東方與西方)都應該去反思和注意的。我認識的許多學者很有這樣的意識。學問不看做什麼,也看怎麼做,以怎樣的姿態接近一門研究,是尤其重要的,而這種姿態或者說方法,才是學術研究的靈,其他只是技術和知識容量,可以習得。

寫到這裡停了一陣,不知怎樣結尾。剛才恰好在讀陳丹青2014在新加坡的演講《母語與母國》。相信這些年,更多人對這個話題的感觸更深入細微了一些。我頭次出國是二十出頭的時候,當時對世界感到新鮮,初生牛犢不怕虎,只知道探索,年輕的軀體感覺不到這些事的重量;然後就是在格拉斯哥那年,因為做中國研究,母國的分量變得沉重,壓到身上,幾乎喘不過氣。但那時我無論如何也不想放棄母語。然而我四處看,似乎找不到出路;再就是在香港的日子,母語成了隔閡的來源,語言即政治在此地體悟明顯,我那時為了不在日常生活中被差別對待,出門只好講英語;再就是現在,日常生活裡已經沒有機會講母語了,除了和親近的朋友還有家人用中文聯繫之外,其餘的時間都在使用第二或第三語言。實話說,我有意識地在與母語保持一定的距離,我的朋友和同事們,幾乎都是歐洲人、美洲人,與他們交流哲學,互相啟發,只能使用英語。但我沒有徹底地摒棄母語,回到家,回到一個人的時間,回到寫作的時候,這些文字湧出來,是讓我感到自在的時刻。就像陳丹青寫:“我想說,一個言說母語的人,可能不在母國,可能恐懼他的母國,被他的母國迫害,但他的生命卻是母語,他靠母語自救,甚至拯救沒落的母語。”我想我們這些人,沒有一個不能理解他。

實際上,中國人想要進行表達——不僅是知識分子,還有藝術家,媒體人,科學家,創業者等,應當要試著使用第二語言,這個世界上太缺乏中國人的身影了。當然,因為歷史因素,當代中國人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的思想或哲學,又要要求誰來了解,了解哪些方面呢?可能說到最後,也就是談談政治,然後嘆一口氣,相繼散去吧。但中國知識分子未必只能談這些。學問廣闊,興趣悠遠,只要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世界,不帶著障目的樹葉看,就能發現這個世界有太多領域仍值得我們去貢獻了。陳丹青引用木心,我在此引用他們兩個作為這篇文章的結尾吧:“向世界出發,流亡,千山萬水,天涯海角,一直流亡到祖國、故鄉。”

幾十年過去了,這仍是我們的必經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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