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陽的星與心
小太陽的星與心

定居日本,寫寫散文和生活所聞,只是個喜歡文字的人。

劳资战争

很久以前写的,那时老院长刚走,留下一个只会看病的儿子和一半老年痴呆症的老医生娘…探路客首发,我记得创办人阿布拉辰有来给我留言,「怎么会有这种事?」一年后,他创办的探路客倒闭,我也很想跟他留言,「怎么会有这种事?」……

著者小太阳的星与心


数年前,就在老院长前脚刚走时,老清扫田中(假名)好像被召唤一样,后脚也跟着去了。


就在五月节,这里总是会放五月长假,日本这里叫做黄金周。


悠闲的黄金周,就在我在家里翘脚打盹看电视时,接到老医生娘的来电。


「杉山 !不好了!田中(老清扫)死了!」


蛤? !我真的叫一声很大声,放假前田中还在医院里晃来晃去的。


「怎么可能?」我难掩惊讶。


老医生娘的声音也在颤抖,

「田中早上来医院说要炸天妇罗,刚刚叫我下楼吃天妇罗,我跟她讲话、她都没反应。我赶快叫裕仁下来,(新院长、老医生娘的儿子),裕仁一直给她急救都没有效,后来救护车来了,她儿子在医院说放弃急救………,然后我跟裕仁⋯⋯⋯⋯。」


一直讲一直讲讲不停,我完全没有插话的余地,我想老医生娘受到某种程度的惊吓。


我试着整理她的话,她的意思是说,老清扫田中,放假的时候,自己跑去医院,炸天妇罗,然后吃自己炸的天妇罗,噎死在医院里了。

…………………。


Oh! My god! !


我的表情真的会变成像那个「蒙克的呐喊」一样。


照片取自网路蒙克的「呐喊」


「田中的儿子从东京赶来,刚刚跟警察也有来,然后他儿子说要看田中的东西,还说我拿了她妈的钱……」


老医生娘语无伦次、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来还原一下。


那天下午田中的儿子在警察陪同下,出现在医院,听过裕仁院长的说明后,一开口就是要拿他母亲的遗物。


他的母亲田中在医院45年如一日,厨房就是她的地盘,厨房里到处都是他母亲的东西。


田中以前常常跟我们讲他的儿子,她总是说,跟我们这种乡下不一样,她的儿子在东京很了不起的地方管理饭店,很厉害赚很多钱,每次都是很自豪的样子。


新宿就新宿,什么很了不起的地方?不过,对老清扫田中来说,东京就是云端,她可能这辈子都没有上过东京。


现在这位从来就只活在老清扫田中嘴里的儿子,就在警察、老医生娘和院长的面前审视他母亲的遗物,有一个抽屉里有很多杂物,甚至连钞票都有,还有一本存折。


他拿起来翻着翻着,开口说话了,「我妈妈昨天有去银行领5万块,现在抽屉里面只有4万,她今天应该只有来医院……」


老医生娘不知道什么一万块的事情。


事后老医生娘非常怨叹,


「小时候田中带她儿子来医院玩过几次,那时候好可爱哦!啊怎么现在会变成这样?长得我都认不出来就算了,田中她儿子的意思是说,是我拿了她妈的钱吗?我是何等人,我拿扫地的人的钱?!」


也许是受了这一万元事件的打击,感觉心寒,老医生娘后来就避不见面,装心情悲痛无法言语,再也没有出来直接面对过田中的儿子和家人。


后来,警察证实这不是杀人事件,没有任何刑事问题。


老医生娘不肯出面,裕仁院长又一副我都跟警察解释完了,其它不干我屁事的样子。


「杉山!妳跟劳务士连络,自己看着办吧!」


我有一位非常任性的新院长。


由于是在职中死亡,我立马联络劳务士,所有公司方面能够办的保险、各种年金、遗族年金的各种资料,全部准备妥善。



我给田中在东京做大事业的儿子打了电话。


我说,所有关于您母亲的申请资料都准备好了,当然丧礼的人事帮忙、公司花篮、优厚的礼金、都不会少的,毕竟您的母亲在医院工作了非常久,跟老医生娘都已经是好朋友的关系了,我们一定用最好的规格替您准备。


田中的儿子问我,「劳灾和民事的赔偿呢?」


我说,「根据劳务士的调查,您母亲的情况,不适用于劳灾。」


对方突然暴怒,「妳现在是是代表资方!妳当然会这么说啊!」


然后啪的一声挂了我的电话。


原来田中的儿子要的不是丰厚的人情和隆重的丧礼,他要的是某种M符号的东西。


X!竟然挂我的电话!


我去找老医护,请她跟我走一趟田中家,毕竟她是东大出身的,看来有份量的老者,比我这小妮子出面要好得多,我想。


但老医护拒绝我,她大概有耳闻田中的儿子是个难缠的角色,她说,应该是裕仁跟他妈去才对。


问题就是,裕仁很任性,什么都不做啊,他妈现在在假生病不肯出面啊!


这些人,工作都只选自己喜欢的做。唉…。


当年是老院长收留田中一家人,听说他们欠钱又没工作,才让田中在医院打扫的,不过,显然她的儿子不领情。


就在我枯坐人事会计室,咬着笔杆一筹莫展,心想如果老院长还在就好了,老院长出来大喊一声,绝对都没有人敢讲话。


老院长的灵魂虽然没出现,但他派了个救星给我。


我打给劳务士,他ㄧ口答应。


(劳务士老先生得了癌症,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请他出面)


当我看到劳务士老先生头因为化疗,头发都掉光了,戴着毛帽、提着厚重的公事包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觉得他的背后好像菩萨一样都闪着光。


劳务士老先生简直就是我的英雄!


在田中家,劳务士老先生拿出他准备好的法律条文与资料,摊了一桌子。向田中儿子说明。


「根据国家法律的规定、……(很多很长)、还有你母亲的情况,一、当天是假日,医院没有营业,没有任何人出勤。而且她也没有打卡。二、妳母亲工作超过45年,出入医院有如自家庭院,她当天自己来厨房炸天妇罗,这并不是她的工作内容,她吃了自己炸的天妇罗发生意外,这种情况、不属于劳动灾害给付的范围。」


「当然医院对于年数长久的老员工有道义上的责任,所以抚恤跟薪水都是有的……」


劳务士老先生滔滔不绝的说着。


田中儿子显然对于法律条文没有兴趣,

「你们口口声声说我妈是自己去医院的,是欺负死人不会讲话吗?一定是那个臭老婆娘叫她去的!(他口里的那个臭老婆娘,指的是老医生娘)

连假日都要叫我妈去,你看这么的恶劣!你们以为只有你们懂法律?以为我不敢采取法律的途径吗? 」

田中儿子霹雳啪啦骂个不停,还说要提告。


我这时已经按耐不住,我突然好像辩护士一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可以说这么多话。


「你的母亲,在医院做了四十几年了,进出医院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在哪里,常常都是连老医生娘都在找她。

她的工作性质和我们事务不一样,我们事务早上来上班,配合看诊时间,诊疗结束,我们也工作结束下班。

但你母亲不一样,她早上来扫完地,就是自由时间,她跑去牵引、跑去隔壁上野外科、跑去买自己菜…大家都有眼睛都看得到的。


然后中午又进来打扫,下午又是自由时间,晚上她想进来就进来,想出去就出去,她和老医生娘四十几年交情,与其说主仆、不如说是老朋友关系,老医生娘从来都没有在管她的。


老实说,我也很想知道您母亲假日跑来医院干嘛,也许是因为独居的关系、她没有别的地方去,一天到晚跑医院就是她人生的宗旨,不信你可以问医院里面的人,大家的回答ㄧ定都跟我ㄧ样,说得都是事实! 」


劳务士老先生看了我一眼,接下去说,

「医院里面有很多的证人,可以证明你母亲平时在医院工作的情形、时间和内容。」


田中儿子突然气势矮了一截,

「唉,我的职场里也有这种老员工,我能够理解。但是,我妈后来身体已经很不好,还不良于行,你们资方还继续聘雇她,叫她扫地,是不是虐待员工?难道资方都没有管理不当的责任吗?」


我说,「对!你说的对!我们早就应该请她离开的!您母亲最后的阶段真的身体很不好,脚不良于行压迫到神经,她后来都包尿布你知道吗?好几次我们基于她健康问题,请她回去养老、她都不肯,她跟老医生娘说,

因为你・要・买・房、因为你・需・要・钱。她绝对不能失去这份工作,也不能退下来当打工的,因为这样钱不够。老医生娘看是在40年交情的份上,才继续聘用她的。 」


「而且,你母亲不能打扫,早在一年前,我们就将打扫工作委外了。」


我想他知道,因为他母亲的遗物里有包尿片。

事情就这样吿一段落,田中儿子后来都没来说什么了。


劳务士老先生出来田中家以后,对我说,「杉山桑,妳刚刚做的好!如果不是妳,他不会打退堂鼓。」


我说不是,我不过实话实说而已。希望我没有破坏他母亲在他心中的形象,其实我真的已经讲的很含蓄了,后期根本就坐着打扫,完全没有在动的。


就这样,这个棘手的事件告一段落。


不久以后,经过老清扫的家,发现她长久ㄧ个人独居的房子,已经被他儿子拆成平地,盖成出租套房了。


我很想说些什么人生的大道理,但我想是非曲直自在人心。


这是一个劳资两方都有错的事件。


我感谢我的白马英雄,劳务士老先生,祈求他与病魔和平共处,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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