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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講01 | 村上春樹:高牆與雞蛋

背景

2009年村上春樹獲得“耶路撒冷文學獎”,這是以色列對外國作家授予的最高文學類獎項。時值新一輪巴以沖突高峰期,支持巴勒斯坦的各方力量極力勸阻村上不要前去領獎,但村上經過慎重考慮之後,最終前往以色列受獎,並發表了以人類靈魂自由為主題的獲獎感言。

獎項全稱為“耶路撒冷社會中之個人自由獎”,是一個兩年一度的文學獎項,授予其作品涉及社會人類自由主題的作家。它在耶路撒冷國際書展上頒發,獲獎者通常在領獎時提供地址。該獎項的價值為10,000 美元,這一數額不大,“表明它從來沒有打算成為像徵性的金額”。該獎項的首屆年份是1963 年,授予在1950 年獲得諾貝爾獎的伯特蘭·羅素,其餘獲獎者包括以賽亞伯林、博爾赫斯、蘇珊桑塔格等。在其間偶數年,還有一個國家耶路撒冷獎,以促進當地的以色列作家。


演講原文

我作為一個小說家,換句話說,作為以巧妙說謊為職業的人來到這裡、來到耶路撒冷市。

當然,說謊的不都是小說家。諸位知道,政治家屢屢說謊,外交官和軍人說謊,二手車推銷員和肉舖和建築業者也說謊。但小說家說謊和他們說謊的不同之處在於:小說家說謊不受道義上的譴責。莫如說謊說得越大越高明,小說家越能得到人們的讚賞和好評。為什麼呢?

這是因為,小說家能夠通過巧妙說謊、通過栩栩如生的虛構而將真相拽到另一場所投以另一光照。以其固有的形式捕捉真相並予以準確描述在許多情況下是不可能的。惟其如此,我們才要把真相引誘出來移去虛構地帶,通過將其置換為虛構形式來抓住真相的尾巴。但為此必須首先在自己心底明確真相的所在,這是巧妙說謊所需要的重要資格。

可是今天我不准備說謊,打算盡可能說實話。一年之中我也有幾天不說謊,今天恰好是其中的一天。

實話實說好了。關於此次來以色列接受耶路撒冷文學獎,不少人勸我最好拒絕。甚至警告說如果前來,將開展不買我的書的運動。無須說,理由在於加沙地區的激戰。迄今為止,已不止一千人在被封鎖的城區喪生,據聯合國報告,大多數是兒童、老人等手無寸鐵的平民。

接到獲獎通知以來,我本人也一再自問:這種時候來以色列接受文學獎果真是妥當的行為嗎?不會給人以支持作為紛爭當事者一方、擁有佔絕對優勢的軍事力量並積極行使的國家及其方針的印象嗎?那當然不是我所希望的。我不認可任何戰爭,不支持任何國家。同時,自不待言,我的書在書店被人拒買也不是我所希求的。

然而,經過深思熟慮,我重新堅定了來這裡的決心。原因之一,就在於有那麼多人勸我最好別來。或許我有一種大部分小說家都有的"犟脾氣"——別人叫我"別去那裡"、"別乾那個"、尤其那樣警告我的時候,我就偏偏想去或想幹,此乃小說家的nature(天性)。為什麼呢?因為小說家屬於這樣一種人:無論刮怎樣的逆風,也只能相信自己實際目睹、自己實際手摸的東西。

正因如此,我才出現在這裡。較之不來,選擇了來;較之什麼也不看,選擇了看點兒什麼;較之什麼也不說,選擇了向諸位說點兒什麼。

有一句話請允許我說出來,一句個人性質的話。這句話在我寫小說時總在我腦袋裡揮之不去。它並非寫在紙上貼在牆壁,而是刻於我的腦壁。那是這樣一句話:

假如這裡有堅固的高牆和撞牆破碎的雞蛋,我總是站在雞蛋一邊。

是的,無論高牆多麼正確和雞蛋多麼錯誤,我也還是站在雞蛋一邊。正確不正確是由別人決定的,或是由時間和歷史決定的。假如小說家站在高牆一邊寫作—— 不管出於何種理由—— 那個作家又有多大價值呢?

那麼,這一隱喻到底意味什麼呢?在某種情況下它是簡單明了的。轟炸機、坦克、火箭、白燐彈、機關槍是堅硬的高牆。被其摧毀、燒毀、擊穿的非武裝平民是雞蛋。這是這一隱喻的一個含義。

但不僅僅是這個,還有更深的含義。請這樣設想好了:我們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分別是一個雞蛋,是具有無可替代的靈魂和包攏它的脆弱外殼的雞蛋。我是,你們也是。再假如我們或多或少面對之於每一個人的堅硬的高牆。高牆有個名稱,叫作體制(System)。體製本應是保護我們的,而它有時候卻自行其是地殺害我們和讓我們殺人,冷酷地、高效地、而且系統性地(Systematiclly)。

我寫小說的理由,歸根結底只有一個,那就是為了讓個人靈魂的尊嚴浮現出來,將光線投在上面。經常投以光線,敲響警鐘,以免我們的靈魂被體制糾纏和貶損。這正是故事的職責,對此我深信不疑。不斷試圖通過寫生與死的故事、寫愛的故事來讓人哭泣、讓人懼怕、讓人歡笑,以此證明每個靈魂的無可替代性—— 這就是小說家的工作。我們為此而日復一日地認真編造故事。

我的父親去年夏天去世了,活了九十歲。他是個退休教師,也是個兼職佛教僧侶。在研究生院就讀期間被徵召入伍,參加了中國大陸的戰鬥。我小的時候,他每天早上都在飯前向佛壇獻上長長的深深的祈禱。一次我問父親為什麼祈禱,他回答為了在戰場死去的人,為了在那裡—— 無論友方敵方—— 失去性命的人。每次看見父親祈禱的身姿,我都覺得那裡似乎漂浮著死亡的陰影。

父親去世了,其記憶—— 還沒等我搞清是怎樣的記憶—— 也徹底消失了。但是,那裡漂浮的死亡氣息仍留在我的記憶中。那是我從父親身上繼承的少數然而寶貴的事項之一。

我在這裡想向諸位傳達的只有一點:我們都是超越國籍、種族和宗教的一個一個的人,都是面對體制這堵高牆的一個一個的蛋。看上去我們毫無獲勝的希望。牆是那麼高那麼硬,那麼冰冷。假如我們有類似獲勝希望那樣的東西,那隻能來自我們相信自己和他人的靈魂的無可替代性並將其溫煦聚攏在一起。

請這樣想想看。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可以拿在手中的活的靈魂,體制則沒有。不能讓體制利用我們,不能讓體制自行其是。不是體制創造了我們,而是我們創造了體制。

我想對諸位說的僅此一點。

榮獲耶路撒冷獎,我很感謝。感謝世界很多地方都有看我書的人。我要向耶路撒冷的每一位讀者致以謝意。畢竟是因了你們的力量我才出現在這裡的。但願我們能夠共同擁有什麼—— 非常有意義的什麼。我很高興得以來此向諸位講話。



我總是站在雞蛋一邊—— 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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