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诗人许立志

他是个工人（从人们习以为常的认知顺序说起），他写诗，所以人们也说他是打工诗人。但在我看来，他就是个诗人。知乎网站上有人这么说：「 天涯上有人说他不写诗可以活得更久。我觉得不写诗，他可能一刻也没活」。我想的意思差不多，我觉得只有写诗的时候，他才是许立志，而不是打工的时候。只有写诗的时候，他才活着；只有写诗的时候，他才是个人。所以，他就是个诗人，不是打工的。只是我们的眼睛看到他是打工的，而他的诗也是写跟打工有关的，所以只能这么叫他打工诗人，可怜的我们。

既然讲到诗人，就要讲他的诗。我读到他的第一首诗是《我就那样站着入睡》：

眼前的纸张微微发黄

我用钢笔在上面凿下深浅不一的黑

里面盛满打工的词汇

车间，流水线，机台，上岗证，加班，薪水……

我被它们治得服服贴贴

我不会呐喊，不会反抗

不会控诉，不会埋怨

只默默地承受着疲惫

驻足时光之初

我只盼望每月十号那张灰色的薪资单

赐我以迟到的安慰

为此我必须磨去棱角，磨去语言

拒绝旷工，拒绝病假，拒绝事假

拒绝迟到，拒绝早退

流水线旁我站立如铁，双手如飞

多少白天，多少黑夜

我就那样，站着入睡＿＿我就那样站着入睡 ◎许立志

那时候我偶然在脸书看到这首诗，对他还不认识。不过读到末尾三句的时候，我就猜他是中国诗人，一查果然如此。记得有朋友问我为什么猜得到，现在我还是说不出来，大概就是一种语言上的直觉。这几个句子，有一种很简直、坚实，接近刚硬的质地。不过这也只是语言形式上的，真正让我喜欢的，是里头的内容。那，他的诗里头有什么？

我觉得，许立志的诗里面，有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就是那个村上春树极其喜爱，而在文评界有「肮脏写实主义」之称的那个瑞蒙卡佛。他们很像，打工诗人之于许立志根本不需要讲打工，就像肮脏写实之于瑞蒙卡佛根本不需要讲肮脏。但我们都可以理解为什么这么称呼他们，因为我们就是看到打工跟肮脏。他们俩之间，大概可以像数学式那样画上一个「大约等于」的符号，对我来说，就像打工跟肮脏那样。他们俩个的作品内容在光谱上，基本都是跟「成功」相反的。我的印象中卡佛总写一些没路用的人跟没路用的剧情，比如在餐馆狂吃的胖子跟碎嘴的服务生、失业之后就烂在沙发上的丈夫跟气苦的太太，诸如此类。而许立志就写打工，自己打工，他的另一首诗是《一颗螺丝掉在地上》：

一颗螺丝掉在地上

在这个加班的夜晚

垂直降落，轻轻一响

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像在此之前

某个相同的夜晚

有个人掉在地上＿＿一颗螺丝掉在地上◎许立志

许立志也让我想到了杜斯妥也夫斯基，当然小说跟诗不一样，不过他们写的东西一样。看到这首诗写出来的时候，我们大致就可以知道，他也成为了一个坏（掉的）人，他不再是一个好好的人了。什么是好好的人？就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工作、好好生活。那什么是坏（掉的）人？就是没办法好好做那些事的人，不好好做那些事的人。他们开始想一些违反好好生活准则的问题，比如说抵抗生活、比如说放弃生活，比如说，让自己掉在地上。杜斯妥也夫斯基也花很多时间在这种坏问题上，看看他半自传小说《地下室手记》的第一句就知道了：「我这个人有病。」要举类似的例子还很多，比如太宰治或是芥川龙之介（近代的日本或许很多）。这种人没有好好的，所以可以说是坏的，而我们希望所有人都好好运作。但是，坏掉的人却并不少： https://www.ettoday.net/news/20180812/1233757.htm 。

为什么呢？用我们习以为常的譬喻来说，社会是一部机器，我们是零件，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好好运作。但有些人难以被打磨，有些人不能被打磨，所以要不是那零件让机器坏掉，就是机器让那零件坏掉（像上面提到的几个例子，或许某些社会就是因为忽然转成了新的机器而出现很多这样的事情，不过这同样只是我毫无根据而模糊不清的感觉）。但是为什么他们不能好好运作呢？我想是因为，他们是人，不是零件。所以，他们不是来为了机器运作而生的。而且，或许有人看的出来，这部机器不一定是什么机器，很可能还是吃人的机器，把人做成零件的机器。所以，他们不能好好运作了。因为他们发现了自己是人，他们想要是人，他们写了诗、成了人、离开了我们。我或许还是没能好好回答为什么不能好好的这个问题，我只能说，答案他们都写在那里。许立志、卡佛、杜斯妥也夫斯基......等等，在他们是人的时候，他们就都写在了那里。就只差我们能不能看到而已。

我感兴趣到、想要看到的，是这些东西，所以大人物我不打算提。今天就说了一个小人物的事情，小人物叫许立志，他写诗，写得很好的。他打工、他写诗、他跳楼，但他写了诗，所以他活过。顺带一提，他打工的那个地方，跳了少说14个人，所以我想那应该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问题。问题在哪？也许就都写在他的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