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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主席]影響學生運動可持續性的七大因素及今日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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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響學生運動可持續性的七大因素以及香港的案例

兔主席20191108

本人並非學生運動或社會運動的專家,也沒有參加過學生運動,只是對歷史上的一些學生運動(student activism)有一點點了解,再結合基於常識和直覺的分析和推理,希望幫助大家探討一下這次香港運動的走向。在香港校園一線的學生學者們可以近距離的觀察。

在香港運動初期,本博即預測,運動最後一定會回到校園。目前來看,這個預測正在成為現實。

現在的問題是,運動如何收場?能否收場?

我們假設學生運動是一個週期(“cycle”),就是由一個開始到結尾的過程。那麼,什麼樣的因素可能使學生運動逐漸消退?

一、學生運動如何收場?

筆者提出了七個影響學生運動的因素,它們從不同角度影響一個學生運動的可持續性。

1、學生預期參與運動的機會成本

1)學業及就業相關

一個本科生在學校裡就呆四年,首先要應付每個學期、學年的考試,要維持基本的學習成績,假期要安排實習;到最後一兩年年,要出去找工作(或者準備考研)。考試、實習、畢業離校這些都是打斷學生運動週期(cycle)的因素。

如果社會就業壓力大,競爭激烈,學生因為找不到好的工作就會蒙受巨大代價,那麼他們出於現實考慮肯定要保證學業,要努力找工作。離開校園、順利轉入世俗社會所帶來的機會成本是影響學生運動週期的重要因素。

相反,如果學生覺得鬧一鬧對自己考學、就業的影響(即機會成本)有限,那就會更樂意鬧下去。

2)是否要為參與運動承擔法律責任

如果運動違反法律,且會被追究,且一旦追究,定罪,會對學生未來前途產生負面影響,那麼就構成了巨大的機會成本。

這裡的關鍵是學生的預期:他預期違法行為是否會被嚴格追究,是否要承擔責任。學生可能對違法行為的後果有不合理的預期,做出不合理的、不成熟的判斷(ill-informed)。學生預期是否準確合理,當然和社會的反應有關。

另外,如果是未成年學生,這一條的影響力就更低。他們不認為自己真的會被判刑。

2、 參與率/從眾性

只是本博的猜想,並非基於實證研究:在其他條件相等的情況下,參與運動的人數達到一定的比例,學生就會覺得參與運動的機會成本和風險下降。

簡單的說,如果100個人裡只有5個人每天鬧事,這個5個人總會擔心自己成績、就業受到影響。

如果100人裡有70個人參加,那就成了大多數,大家就不會覺得成績、就業有什麼問題了,是這一代學生的“使命”。相反,這70人可能會用同伴壓力的方式迫使另外30人也參加運動。而這30人中可能有25人看到既然這麼多人都參加了,也就從眾參加了。

另外,如果達到一定的人群數量,運動就具有了“社會化價值”,即學生可以通過參與運動來尋求建立、發展、加深既有的社會關係。

這是一個傳播的過程。有可能越過一定的臨界點以後,參與率越高,運動可持續性越長。

3、 學生運動組織管理的延續性問題。

1)組織管理者的延續

如果重要的運動組織者、領袖畢業離開,投入世俗生活,參加工作,運動領袖沒有了,組織被削弱了,運動就很難維續了。能夠建立系統化的、制度化的組織體系去維繫學生運動肯定不是常見現象。

更常見的現象可能是:幾個核心組織者畢業散伙、各奔東西後,一個針對特定主題的運動就歇火了。另外,在絕大多數地方,學生畢業後可能會到不同的城市甚至國家工作,分佈在各行各業,畢業後聯繫不多。不太可能再回來幫助在校學生組織。

2) 運動組織資源的延續

包括抗議相關的組織模式、抗爭方式、文宣材料、理論與思想資源、與外部社會的資源對接等。老的運動參與者離開往往會導致這些組織資源的流失。如果不能一直積極的維護,運動可持續性就會受到影響。

4、運動所要爭取的議題

如果學生運動針對的是比較具體的議題(例如抗議漲學費),那就不可能是一個持續的運動。如果針對的是比較宏大的目標,例如要求政治轉變,不能在非常短期達成,而需要持續的努力,那這樣的運動可持續能力就更強。但這需要另一個因素就是社會的呼應。

5、社會對學生運動的同情和呼應

如果社會有大比例人口能夠同情、呼應學生的運動,那麼學生運動就可能有成功的希望,及可能持續下去。本博經常引用的一個理論是“3.5%理論”,就是如果有佔人口比例3.5%的人群持續支持,那麼運動就可能成功。所以,如果社會呼應、同情,學生自認為運動非常有意義,有一定的成功希望,那麼運動就可以維續。

前面第一點曾經提到違法的代價問題。如果社會相當比例人口同情和支持運動,甚至對執法及司法機構形成壓力,那這些機構也就不容易去追究學生在運動中違法的行為。這樣,也就降低了學生對機會成本的預期。

6、運動給學生個人帶來的心理滿足因素

我的猜想是,在其他條件相等的情況下,運動越是宏大輝煌,脫離校園生活、世俗生活、常態生活越遠,越浪漫化,越具有英雄色彩,青年學生在參與後就越難以回到現實。

當你已經成為拯救世界的英雄時,怎麼還有心情坐回到書桌前聽先生教課,埋頭準備考試,還有改簡歷、面試、找工作呢?心已經收不回來了。

7、學生的心理健康狀況

在其他條件相等的情況下,學生對未來越看不到希望,越沮喪,越壓抑,那鬧的可能性越大。

這個心理因素涉及的內容更廣泛,還不光是考學和就業。還包括未來買房置業、婚嫁生子、就業前景及上升流動性、日常生活的幸福安康指數等。

如果這是一個充滿陽光、非常快樂的城市,那學生可以在別處找到消遣。

如果這是一個非常壓抑、看不到希望的城市,那學生可能處於集體抑鬱和憤怒狀態。不鬧就奇怪了。

二、結合以上七點看看香港的案例。

簡略寫寫。諸位可以自行分析。

1、 學生預期參與運動的機會成本

1)學業及就業相關:

這個說實話我不太了解,不知道香港各校大學生處於一個什麼樣的狀態。比如歷史上學校的學習氛圍如何,學生的行為模式和標準是什麼。比方說,如果本來就談不上很認真學習,很多人並不重視分數,對就業的預期也不高,那上課學習、考試什麼的就不那麼重要。這道題留給前線的觀察者回答

2)是否要為參與運動承擔法律責任:

運動獲得了社會相當比例人口的響應。學生自認為有面罩、輿論的保護,可以超法律形式而不被追究,或在事後獲得豁免。未成年學生則不認為自己要承擔代價。

另外,常年接受“公民抗命”的教唆,使得一些人對法律、法治沒有概念,認為違法是一種正義,是可以被社會接受的。這都會讓他們預期的機會成本下降。

2、參與率/從眾性

香港校園裡本地學生的參與比率應該非常高,超越了一定臨界點,形成了巨大的同伴壓力及從眾效應。同時,由於大批學生參加,也使得個體學生認為參與運動具有社會化價值。拒絕參與運動可能會喪失與其他學生的共同話題,甚至被孤立。

3、運動的組織/管理的延續性

香港的學生運動在這一點做得一定非常好。本人並未在校園一線調研,但遠距離觀察已經足以得出這樣的結論:香港學生在利用學生會及各種校園社團組織,將學生運動完全的機構化(institutionalized)。前述提到的各種關鍵問題,例如學生領袖的領導問題,運動的管理、組織、資源分配、思想資源的傳承等都可以通過學生會和社團組織系統化的解決。學生會和社團組織不但負責組織和發動運動,還負責培養運動的接班人,傳承運動的理念,製造政治運動的“制度性”記憶和體驗,將“革命火種代代相傳”。這就徹底打破了過去學生運動過度依賴個體成員、受制於個體成員變動的問題。

另外,香港的學生運動是跨校的,各種大學組織都在同一時間組織進行運動。組織資源、思想資源能夠在學校之間傳播,形成一種集體的資源,一個集體的資源池。不同學校的學生還可以相互借鑒、效仿對方的經驗。這是單校學生運動所無法比擬的。

另外,香港還有一個非常大的特點就是,這裡是一個“城邦”,大多數本地學生在畢業後會留在這個狹小的城市內,生活在非常近的物理空間內,而不是“各奔東西”。這就使得整個畢業生網絡都可以非常方便地與校園保持聯繫。畢業生甚至可以繼續參與運動,為運動提供經驗及資源。香港的這個情況可能在全球獨一無二。

最後,基於網絡的信息共享即移動互聯網可以很大程度解決前述的智力資源、理論資源的傳承及傳播問題。這是依靠個人經驗、口傳口傳播時代的學生運動所不可能比擬的。

今年的運動是2014年佔中的一個延續和升級。這中間已經隔開5年,超過了一個本科生的四年大學就讀時間,也就說有相當的參與者沒有參加過2014年的運動,但又通過“制度性的記憶”,汲取了2014年的經驗。這五年的接續,是香港學生運動、青年運動組織延續性的強有力說明。

4、運動所要爭取的議題

香港學生運動的議題是宏大的,不是漲學費或找工作,而是圍繞反政府、反中、脫中等政治訴求及情緒展開。對外表述是爭取民主自由等普適價值(理性維度),實際驅動的是本土主義(感性維度)。

這是一個十分宏大、不具備現實性及短期解決可能性的長期議題,這種一下不能完成的任務反而使得運動可以持續不斷的搞下去。具體而言,只要切合反政府、反中、脫中的主題,一旦涉及相關議題的導火索事件出現,學生就可以把運動從潛伏狀態帶到社會的前台,並通過進一步的宣傳和煽動,嘗試與社會的“最小公分母”聯繫,尋求運動的進一步擴大化。

5、社會對學生運動的同情和呼應

香港社會對學生運動有很大的同情和理解,通過不同的方式做出響應,包括憐憫、默許、鼓勵、公開的支持等等。現在看來,李嘉誠的幾句話就很清楚了,“黃台之瓜,何堪再摘”,“黃台之瓜”就是學生。他們是“未來的主人翁”,政府和社會應該對他們“網開一面”。香港社會也認可學生運動的終極目標,對學生的暴力行為尋求“外部解釋”和“客觀原因”——即不是指責學生個人有品德問題、觸發法律,而是指責使得學生進入這種狀況的政府和社會。同時,對年輕人的社會發展境遇表示同情,對學生的勇氣感到欽佩。

本地社會的同情和響應是學生運動得以持續進行的重要因素。

6、學生從運動中得到的心理滿足

香港是一個非常無聊和壓抑的社會。學生畢業後可以選擇的行當也不多,要面臨巨大的物質和生存壓力。社會流動性非常有限,買房、結婚生子都是困難,人生看不到什麼發展希望,實際上是社會的最弱勢群體。

試想這個時候,他們打著正義的旗號,一舉變成顛覆社會、改造社會、定義未來的革命者,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本博在運動早期更分析面罩和黑衣行頭的因素。面罩除了使得追責被困難外,配合黑衣行頭,賦予示威者一種特別的心理身份即“超級英雄”。本博以在現實生活中扮演超級英雄、打網絡遊戲(GTA)來比喻他們的心理。我們通過這些年輕人組織的活動的主題就可以看出,他們的運動帶有一定的娛樂性質,是半政治,半娛樂社交的。

一個年輕人,本來生活如此平庸,看不到未來的希望,在城市中默默無聞,這時,如果能在夜晚搖身一變成為超級英雄,為城市“伸張正義”,並成為同齡者眼中的英雄,博得異性青睞的眼光,並且能夠對平時管教自己、訓斥自己但不能給予自己更多的父母說:“看看我為香港做了什麼?你有膽量麼?”這是什麼樣的感覺?這是巨大的心理滿足,是別處無法找尋、不可取代的精神鴉片。一旦享受過這種快感,他們就再也無法回到校園,再也無法回到平庸的生活,無法接受自己平庸的事實。

由於他們參與的活動能夠帶來巨大的心理快慰,與自己的世俗生活反差極大,因此使得他們很難放棄運動。參與運動,可能是他們人生最精彩的時分,是他們終身的高潮。

7、學生的心理健康狀況

如前所述,由於學生面臨的經濟壓力、上升通道的狹窄、社會環境的壓抑,過上理想物質生活的難度,一定使得香港青年人的滿意指數、快樂指數非常低。

有一個最簡單的指標就是人均住房。當只有十來平方米人均住房面積時,青年人根本無法和父母家人在狹小的蝸居里共處,可能隨時會陷入爭執和衝突。換句話說,在這麼狹小的空間裡,憋屈得根本就待不下去。他們寧願走上街頭,和兄弟手足們一起搞運動。

香港是個混凝土森林,居住空間狹小得令人窒息,到處都是商賈商業,滿目物質主義。沒有錢什麼都得不到。年輕人可選的產業又非常有限,缺乏發展通道。其壓抑程度可想而知。這樣的社會環境,年輕人有的是抑鬱、迷茫、空虛和憤怒。

三、對香港學生運動的總結

本文提出了七點影響學生可持續發展運動的因素,他們分別有利於或不利於學生/青年運動的維續與發展。

經過分析可以看出,香港是一個非常特殊的例子,學生/青年運動可以在這個城市長期維持。這個cycle似乎是閉環循環,可以不斷自我複制,自我提升,自我發展,自我擴散和下沉,從大學進入中學,綁架未來所有的年輕人。在人類歷史上,恐怕很難找到其他案例。

而且人口密度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所有的運動者都積聚、停留在這個狹小的城市,朝夕相處,相互強化。他們佔據人口的比例也會越來越多。基於移動互聯網的社交媒體可以進一步為他們的組織及信息共享“賦能”。

如果他們完全不從事違法行為(純和理非),那就連法律都拿他們沒有辦法。

香港政府(GOSAR)及相關監管部門、學術機構本身恐怕沒有辦法打破這個cycle。他們只能手忙腳亂的治標,但對學生運動及青年政治化的大潮可能一沒有意識,二無能為力。

近代史上有一個略有點類似性的學生/青年運動,即文化革命初期的中學生運動,當然當時的政治、社會、經濟背景與現在有很大不同,但讀者仍可用上面七個角度嘗試去分析這場運動。當潘多拉的盒子被打開,學生們被充分發動起來後。人們發現,他們已經很難回歸正常的生活。領導人提出“復課鬧革命”等諸多辦法,但均無濟於事。社會混亂難以休止。城市年輕人成為一個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最後通過“上山下鄉”,將青年學生疏導到農村去,方予解決。

回到本文,我悲觀的估計,香港學生運動將持續發展下去,並成為香港社會動亂之源。

CC BY-NC-ND 2.0 版權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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