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的鱼
城中村的鱼

关注政治和性别等议题。

“作為大陸人,你最值得驕傲的一點是什麼?”

七八月之間,我在台灣和香港問了那裡的朋友、街上的路人三個問題:

1、如果請你向中國人/內地人介紹台灣/香港,你覺得台灣/香港最值得驕傲的一點是什麼?

2、關於中國/內地,你最困惑最想了解的一點是什麼?

3、在你目前的個人生活中,最大的煩惱是什麼?


關於他們的答案以及和他們的對話,也許可以之後單獨談談。今天想說的是,在和他們對話的同時,我也一遍遍在問自己這幾個問題,卻發現每次都卡在第一個問題。


“如果要向台灣/香港,介紹中國大陸,我最值得驕傲的一點是什麼?“


我腦海中想過很多可能的答案,卻沒有一個讓我滿意。且不論意識形態方面,就連提到經濟高速增長、網購快遞外賣發達、移動支付便捷等經濟社會領域的“成就“,也難以讓人忽略這背後的一套強國邏輯和由制度性剝削才能產生的”奇蹟“效果。


一次跟一位朋友聊起這個話題,我很喜歡她給出的答案,她說:“在這樣強大的威權體制之下,仍然產生了許多在為公民社會服務或擁有獨立自主思考能力的人,這是我為大陸驕傲的一點“。


我想到最近一直在腦海裡反复想到的一個問題,關於我們應該如何看待小粉紅們。有的朋友憎恨他們,覺得他們絲毫不值得同情;有的朋友認為是他們天性就那麼沒有同理心,自私,甚至暴力。


但我更願意把他們看作是受害者,也許他們並不覺得自己是受害者,但我反而覺得不自知讓他們更加可悲。如果把接受理性的公民教育也看做是一項人權的話,那我們的權利一直在被踐踏。小粉紅是這個體制最成功的作品。他們被他們讚頌的體制當成機器,他們完全接納了這一套弱肉強食的邏輯,並且把這套邏輯運用在別人身上,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本身有那麼多權利被侵犯,但他們從不在意,但只要一涉及所謂的主權問題,他們都會跳起來,指著對方的鼻子說,“只有一個中國“,”叫爸爸“。


像是膝跳反應一般自然。


或許因為只有在這種情況下,被壓迫的人們才能挺直腰板去宣示某種權力,同樣是一種弱肉強食的權力,一種“你屬於我“的不平等的權力,一種”我說了算“的非民主的權力。


我從來不覺得這是對的,我同樣憤怒,無力,羞愧難當。同時覺得非常可悲,受害者從未意識到自己是受害者,有那麼一個機會,受害者成為了加害者,他們沾沾自喜,彈冠相慶,每個人都沉浸在“我是國家的主人翁“的粉色起泡裡無法自拔。


但我仍不覺得,這是因為他們“天性如此“。或許的確有”天性“的因素,如果把狂熱的民族主義看作是一場流行疾病,也許有的人抵抗力強,有的人抵抗力弱,抵抗力弱的的確會更容易患上疾病。但除了天生的抵抗力之外,有的人也許可以接觸到最好的醫療資源,注射抗體,有的人窮困潦倒,一旦接觸病原體就必死無疑;有的人擁有極高的文化資本,學習了許多預防疾病的知識,有的人知識匱乏,沒有預防的基本常識;有的人恰好活在尚未感染的地區,而有的人,也恰好生活在疾病蔓延的地區。


“天性“固然有影響,但它不足以解釋為什麼這麼多民族主義者都是大陸人。


每次在網上瀏覽看到香港或台灣的朋友談到他們與大陸人在政治立場上的對立,我都非常坐立不安。一方面,我知道他們講述的是事實,另一方面,我又很想告訴他們,這只是一部分人的觀點。當然,也許是相當一部分人,但,仍然不是全部。與其一遍遍重述對中國人/內地人的刻板印象,增加更多的對立,不如我們一起想一想,他們為什麼會這樣。只有真的弄明白了為什麼,才能去改變真正壓迫所有人的東西。


香港的返送中運動以來,我和身邊許多朋友都討論過身為內地人表達對這場運動的支持的尷尬與困難。在遊行過程中,有美國、英國和中華民國的國旗,我總在想,如果我也想表達內地的支持,難道要舉五星紅旗嗎?


但我又會覺得,是不是我太關注自己的身份認同了,這是不是一種很自我的想法,如果拋開所謂的國籍身份,單純表達自己對某種理念、立場的認同,是不是更好?


只是當下的情況,忽略自己內地人的身份似乎已經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新聞上一起又一起香港台灣與內地人的衝突事件,和我第一次見面的香港和台灣朋友,要么小心地避開政治話題,要么暗暗擔心我是不是“鬼”。


話說回來,中國人/內地人這個身份,從來不是我選擇的,甚至也說不上是我認同的。只是從小生活在“一個中國“的框架內,很多東西都”被中國了“。現在長大後重新去審視,會發現我真的不知道什麼是中國。


我想到前幾日和一位外國朋友在月下散步,我指著月亮周圍的那一圈光亮跟她說,在中文裡,這個叫做“月暈“,她說好神奇,英文裡沒有一個詞彙來形容這個現象。那一刻我覺得中文好美。


但,中文是中國的嗎?那些朝代流傳下來的詩詞歌賦,是中國的嗎?


天南地北的自然景觀,風俗,食物,是中國的嗎?


我不知道。我只覺得中國實在太大了,不是主動的“大“,更像是一種”被大“,被囊括了許多:語言、文字、歷史、文化、地理、風物……在這樣強勢的”大“面前,我只能是中國人。


尤其是當我走出去,當我在香港台灣講普通話,當我的用詞和大陸一樣,當我拿著大陸的身份證,我只能是中國人。


上個月在日本的一家餐廳,我走進去用英文點餐,店員立刻拿來了一份簡體中文菜單給我,我問她,你怎麼知道我是中國人?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因為你長得很像中國人。


如果在東亞以外的地方發生這樣的事,我不會覺得多麼奇怪。但那裡是日本,我曾以為東亞的面孔都差不了多少,卻沒想到連我的面孔,也那麼的中國。


我曾經問過很多不同地方的朋友,“你覺得什麼樣的人算是北京/廣州/香港/台灣/上海人?“


但我從來不敢問“你覺得什麼樣的人算是中國人?”因為我知道,在現在這種氛圍中,它的答案一定是震耳欲聾且不容置疑的。


每當我為小粉紅感到羞愧、不齒的時候,我總會反過來問自己,為什麼會有羞愧這種情緒?是否意味著我潛意識中認同自己是中國人,認同我與他們是同胞?又或許,這不是我可以選擇的,不管我擁有怎樣的認同,秉持怎樣的價值,我都被當做“中國人”。曾經,因為無法選擇,所以才讓我對小粉紅更加憤怒,就像我身邊的許多朋友一樣。


但漸漸想明白這憤怒從何而來,我也漸漸不再把小粉紅當做一切的問題的根源了。我更想找出真正的根源。


儘管我還沒有想清楚自己的國族認同,但我會把為中國人這個標籤去污名化作為自己的一種責任。不是因為我認同這個標籤,而是我覺得對任何一個群體抱有偏見,用刻板印象來概括群體內的每個個體,是不公平的。這個時代已經撕裂得足夠嚴重了,我想找到一種方式拋下偏見,和每個立場相同立場不同的人對話。


這是我所認為的,生於這個時代、擁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每個人的責任。

CC BY-NC-ND 2.0 版權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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