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uncanLau
DuncanLau

岀生及成長於香港,旅居加拿大25年後回流。兩地生活文化的差異與衝擊,一邊是多元文化,一邊是中西匯集,從一邊看過去另一邊,算是多重國際視野。

我认识的一位性少数-生命的诗篇

我开始在多伦多的一个NGO当义工时认识P的,那是一个为亚裔人士服务的机构,支援爱滋病患者和相关教育工作。 P是少数公开自己是性少数及病患者身分的人,他在九十年代初期染病,几乎活不下来,但奇迹般恢复过来,便在机构工作,帮助其他病患者,在社区内薄有名气,也相当受欢迎的。

亚裔同志社群在多伦多已有相当历史。图: arquives.ca

后来我担任一个兼职位置,与他成为同事,前后共十多年。那年,我家里有事情,辞去工作,回到香港留了半年。冬天时回到多伦多后,一次和朋友聊天,他提到P的身体出现问题,情况不乐观。我还不以为意,怪他乱说话。 P给我的印象是乐天知命,干劲冲天,他的眼睛视力受损,但不说没有人知道。认识他多年,健康一向保持良好,所以我不太相信。直到我回机构探访,才知道他已住进医院。

他们都建议我及早去探望P,于是便跟另外两个现任职员一起前去。医院像一个庞大而独立的社区,入了大门便像进入了一个市集。人潮熙来攘往,好不热闹,我们在小商店内想挑一个小盆栽,选择竟是如此多,一时令人眼花撩乱,我竟感到一点慌乱,佯装在参观其他商品而将脚步移离,让挑选的责任落到同行者身上。最后他们也以最简单的条件-不要有白色花的盆栽-完成任务。我们捧着小盆栽,参考着沿途的地图,穿越医院大楼,在迷宫般的走廊中穿插,顺着英文字母和数目字的次序,蛮有信心的勇往直前,在循序渐进下,找到了P的病房。

那是一个双人房,P占里头的一张床,当我们绕过外面那张床和布帘看到P睡在床上时,我不禁吓了一跳。他盖着被子的身驱看起来瘦了很多,而且面容显得疲倦和苦痛。我们继而看到P的母亲在床边,大家点头打过招呼后,P抬起头,微微张开眼睛,疲倦和苦痛才慢慢的从他脸上褪去。他将床头缓缓升起,好好的看了我们一遍,便笑起来,虽然带点凄苦,但是他笑了。我们分别和他寒喧问候几句,交给他我们带来的数件物品,而P的母亲在旁为他放好物件,递上清水,接听电话,还和我们聊几句话。 P可能是刚才睡了,现在看起来已完全醒过来,开始回复以前我认识的模样。然后两个护士进来查看P,我们便到附近的会客室暂避。

同行的友人亦在这时为我填补一些背景资料和未来动向。当知道他们将在一星期后为P搅一个派对时,我才意识到事态已超越了我所能想像得到的地步。大家没有说出口,但都意会到,那将会是一个告别派对。我们回到病房,病床已回复放平,但P却坐了起来,而且精神显得不错。虽然他说起话来比较虚弱,带点无力感,但他却显得相当雀跃;而谈到公事,他更是没完没了的,他心里面最牵挂的始终是那一班clients。他们谈公事便谈了近半小时,我只能在旁边看着听着搭不上半句,但P却不时留意着我,主动地询问我的近况,使我不致觉得受到冷落,他就是如此体贴入微。我们分别和P拥抱然后离开,外面的天气可算有点暖和,但灰蒙蒙的天空总令人情绪低落。

他们请我为P做一个音乐录像,这是个简单不过的事情,我以前的工作便是管理媒体,剪报,照片和录影片段。而在找寻期间,也顺道重温多年来的活动,算是从头细认那点点滴滴。我也许比较幸运跟P在不同领域之中合作过,我先在他的项目当一个义工,因此有机会参与他们的大小活动;然后我成为职员,因此和P的接触比较多方面,也因而对他有多层面的认识。他的工作态度和热诚投入是人所共知的,而他勇于尝试,对新意念的开放和包容,令跟他合作总是一次又一次的愉悦经验。

和P合作最繁忙又最有挑战性的必然是那年在多伦多举行的国际爱滋病硏讨会,因为全世界的媒体云集,不少指定要访问亚裔人士,而我也只是刚担上传媒统筹一职,我们也没有那么多人愿意接受访问;因此P精通国、粤、英语,再加上越语,和他的丰富知识与经验,简直就是不二之选。可能没有太多人知道,后来我还和他上了一个韩语电视节目!当然,我和P都不懂韩语,电视台有专人翻译。后来做完节目后,P告诉我他有点担心,因为我们完全听不懂韩语,不知道他们翻译成怎样,而且节目中有另一个嘉宾,他极可能是代表其他意见的,而我们全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出来的效果必然打了折扣。 P的经验与识见,可见一斑。

不少人都说P从不发怒,不对,我便遇过一次。的确,在一般工作和会议中,P绝不会发怒,但是其他时候还是避不了的。那次我刚巧到他的办公室,他正在谈电话,我便在一旁等他。突然,他「呀」的一声,跟着脸色一沉挂断了电话。如果有看过《霸王别姬》,大概会记得张国荣发怒关门的一幕,而当日P可算跟这一幕差不多,自然在办公室内没有门可关,他只是颓然跌坐在椅上,当然我正在看着他,他也知道我在旁边,所以没有尖叫,没有扫台发泄,他只是坐在那里深呼吸,将愤怒溶化掉。我看在眼里,完全被慑服,我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在发怒时,仍然可以如此华丽!我几乎是马上下了决心要学,到了今天,我只得承认,那是学不来的。

派对有近百人出席,在热热闹闹的气氛中渡过,没有太多的伤感,直至另一位朋友跑来跟我说,他极不想跟P说告别。他觉得只要他不跟P告别,P便不会离去。那天我也没有跟P说告别,因我还相当肯定的相信我会再见到他。当我踏在严寒的街道上,我难以避免地心怀一点伤感,而我根本分不清是因为心痛还是心冻。

P再回到医院,我抽了一个下午去看他。他转到另一座的一个单人房,我到达时在门外遇到他的妹妹,她认得我并指导我该如何走。而病房内,另一个妹妹坐在P的床边,P在床上显得有点疲倦,但他仍调高床头,跟我谈了半个小时,他谈话有些吃力,在我听起来像耳语般,他可能是在声嘶力竭的努力着,他一直告诉我医生建议他用力去说,但我分不清那是实话,还是要让我释怀的美丽谎言,我其实不忍心让他再说下去。他疲倦地半闭上眼,我让他休息,便和他的妹妹闲聊。然后我到入口处买咖啡,外面天色已渐晚,空气中的湿度竟然渗入眼腔。我回到病房,P仍在睡,他的妹妹建议我早些回去,交通开始繁忙了。我看了看P,他半开合的眼睛看到我,知道我要走了,他点了点头。

离开前我对P说:过两天再来看你。想不到这就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停在半空中,我看得见却捉不到,收不回。一个苍白的承诺在空中晃荡着,无话无语,无声无色,更是无力无助。

P在越南出生,少年时以难民身分漂泊,最后一家人得以在加拿大重新开始。他找到自己的心之所属,和一班志同道合的社区人士,为亚洲同志在这个地方,争取权益和被看见。后来他感染了恶疾,曾经跌堕至生命的谷底,面对着不可知的命运未来,但他奇迹地走出深渊。当他重拾对生命的掌握,他没有退缩,没有慢下来,他以「过来人」的身分向世界展示生命的色彩,向同侪展示生活的哲学,以生命影响生命,写下最璀璨光辉的生命诗篇。

加拿大的诗人歌手Leonard Cohen曾经说过:当生命燃烧得精彩时,那些灰烬就是诗歌。 P,你留下的正是一阙又一阙的生命诗篇,让你的华丽,你对生命的赞歌,承传下去。 P,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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