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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是我对这个社会最激烈的反抗。

“我不該害怕,我要讓他們害怕我們”丨伊朗抗爭女性的自白

“我不該害怕,我要讓他們害怕我們”丨伊朗抗爭女性的自白

原創 蕩婦二號盪鞦韆的婦女2號2022-11-28 09:26發表於廣西



這場抗爭,始於一個女孩被殺害,現在已不止於此。

現在,大家有一個共同的、首要的目標,那就是自由:說話自由、選擇自由、自治自由。

薩拉說:“在這裡,只有一種聲音被允許,一種規範被接受,而一個社會本不該如此。

我們已經沒有什麼不可失去。 ”戈娜對我說。

伊朗境內的這場全國抗議,已持續超過兩個月。至今,已有超過1.5萬人被當局逮捕,超300人被殺害[1]。伊朗醫院以“抗議者違背政權”為由拒收傷者。

這週,我們採訪了兩位伊朗女性戈娜(Golnar)與薩拉(Sara)。戈娜的朋友已在抗爭中被殺害,薩拉的朋友也失踪兩週,後得知被逮捕入獄。當地許多人有著類似遭遇。現在,ta們中有人變賣了所有家產,罷工罷市,企圖做最後一搏。

抗議的起因是9月16日,22歲伊朗女孩瑪莎·艾米妮(Masha Amini)因“違反頭巾法律”被警察逮捕後在醫院去世。葬禮當天,就在艾米妮即將被下葬的瞬間,在場所有女性突然摘下頭巾,拋向天空,喊出這場起義中最著名的WAR CRY:

“WOMEN!LIFE!FREEDOM!”(女性!生命!自由!)

此後,人們紛紛走上街頭。軍警很快開始槍砲鎮壓,街道上的居民打開家門,邀請抗議者進入家中躲藏。人們關閉商店和企業,用罷工來表明自己的態度。

這次我們要的是革命,不是改革。”戈娜說。在伊朗法律中,女性必須佩戴頭巾,穿著寬鬆,道德警察有權對“不合規矩”的女性進行教育、罰款或監禁。薩拉曾有親身經歷,“我就被逮捕過,他們把我帶去他們的辦公室,用腳踢我,讓我的父親帶'恰當的衣服'過來,還讓我寫下保證書:'以後一定會遵守伊斯蘭教法'。”

現在,身處海外的薩拉和戈娜,摘下口罩,露出面容,每週上街遊行,希望讓世界聽到她們的聲音。

薩拉也曾擔憂,“害怕被隱匿在歐洲各地的伊朗間諜拍照,暗中逮捕”。

但當她看到,國內的同胞,在抗爭前線接連遇害,她克服了這種恐懼:

我要讓他們知道,薩拉,一個普通的伊朗女孩,在這里永遠不會放棄,直到這個混賬政權徹底垮台。

以下是伊朗女孩戈娜和薩拉的自述。


海外,伊朗女性正在剪髮抗議

丨圖源編輯部記者

1


GORNAL 戈娜

26歲,伊朗北部人,現於南歐某國

就讀碩士二年級,參加過多次伊朗

海外抗議活動


01. 人民已經失去了一切

我的朋友已經在抗爭中犧牲了。伊朗的醫院以“抗議者違背政權”為由拒絕收治傷者。

從前,當人們看到家人、朋友遇害時,就會退縮,但這次不是。赤手空拳的人民面對政府的槍械,仍然走上街頭。很多人還關閉了自己的商店和公司,用罷工抗議。

政府以為“人們沒有經濟來源就會屈服”,但他們算錯了,人們堅持到了現在。


伊朗人民走上街頭|圖源網絡

我在南歐讀書,會每週上街遊行。在海外堅持抗爭的意義在於,讓這裡的民眾也知道伊朗發生了什麼。

當這裡的政府支持伊朗政府的時候,民眾會質疑,“為什麼你們支持恐怖主義?”這是有用的。

據我所知,加拿大政府已經採取了一些措施,德國政府似乎也是。當然,政治是非常複雜的事情,政府可能和政府站在一起,但人民和人民會站在一起

一開始,我會害怕在抗議中露臉。這裡會有伊朗政府派來的間諜,他們拍照,然後偷偷逮捕示威者。但我現在已經不在乎了,我看著許多同胞在國內犧牲,我們已經沒有什麼不可失去。

我們要的是政權更迭,是革命,不是改革。

人民已經失去了一切,如果不能取得勝利,人民將徹底失去一切。我們已經做了一切可以做的,所以,必須勝利,我們也將會勝利。

我知道有些人(政府官員及其支持者)已經離開了伊朗,他們將會是這個政府的“最後一代”(the last generation)

02. 虛假報導與政治作秀

你不能相信伊朗媒體的任何報導。這次抗議已經持續了兩個多月,但你在伊朗電視台上看不到任何消息,(電視上說)“伊朗欣欣向榮,只有美國和歐洲問題頻發”。我們曾在德國柏林有一次大型抗議活動,全歐洲的人都來參加了。伊朗電視台展示了一張現場的照片,然後說“這是德國人在抗議燃氣價格上漲。”

伊朗境內從9月底開始,就已經被間斷性切斷網絡,人們無法通過社交媒體交流,更無法向外傳遞信息。

但這阻止不了伊朗人民。這場抗議沒有領導者(也並不需要通過網絡組織行動),人們自發走上街頭,前赴後繼。

已經有很多伊朗記者被逮捕、殺害,伊朗政府只知道殺人。

伊朗足球隊拒唱國歌,這是一場作秀。那天,官方暴力鎮壓了伊朗境內兩座主要城市,殺了很多人。當局需要一些事件轉移大家注意力。拒唱國歌甚至不是出於公眾壓力,而是政府指使。伊朗人討厭他們(這些足球隊員)。

事實上,在出發前一天,足球隊還參加了當局為他們舉辦的出征儀式,接受總統的“讚揚和鼓勵”,他們和政府走得很近,還曾公開說“伊朗人過得很好,(政府)在保護伊朗人”。


出征儀式報導丨圖源伊朗官方媒體

真正支持抗議活動的運動員已經被迫害了。沃麗壓·加福里(Voria Ghafouri)曾是伊朗著名的足球運動員,他今年沒有出現在世界杯出征名單上——週四,他被逮捕了,罪名是“侮辱國家足球隊,從事反政府宣傳”。

(女攀岩運動員)埃爾納茲·雷卡比(Elnaz Rekabi)在韓國參加攀岩國際賽事時,沒有佩戴頭巾和麵紗(以支持伊朗人民的主張)。回國後,她被政府威脅,在社交媒體上公開道歉,聲明“是無心之舉”。

ta們是英雄(而不是那些虛偽的伊朗足球隊)。還有那些在抗爭中被殺害的人,ta們甚至沒有被留下姓名。這些人才是真正的英雄。

注:沃麗壓·加福里(Voria Ghafouri)是伊朗著名足球運動員,曾效力於伊朗國家隊,一直公開反對“禁止婦女觀看男足比賽”,他最近對艾米妮的家人表示同情,並公開要求政府停止暴力鎮壓伊朗西部庫爾德斯坦地區;

埃爾納茲·雷卡比(Elnaz Rekabi)是伊朗女性攀岩運動員,10月時曾未帶頭巾、露發參加世界比賽,後來在ins上聲明道歉,被認為是遭到了伊朗政府的威脅

03. 爭取所有人的自由

在伊朗,“如果你不是穆斯林就該去死”。然後政府真的因此殺人。

女人沒有不戴頭巾的自由,甚至沒有唱歌的自由,(政府認為)“女人唱歌會激起腐敗和挑起慾望”。

他們甚至企圖建立“性別隔離”,不讓女性和男性在一起工作,因為“男性看見女性會產生性興奮”。

這場抗爭始於一個女孩被殺害。但現在,抗爭不再是為了女性,而是爭取所有人的自由。

人們應當能夠隨心所欲地說話,能夠自願選擇成為穆斯林,或是信仰其他宗教。

人民只是想要丨自由,這不應該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2


SARA 薩拉

24歲,伊朗首都德黑蘭人,現在南歐某國

就讀“人權與多層治理”碩士一年級,曾在

伊朗被宗教警察逮捕

01. 人民不需要“英雄“

伊朗不該出現英雄了,每個人都是英雄。

抗爭中,已經有很多人被政府殺害。我在伊朗的一個朋友也被逮捕,我們整整兩週失去了他的消息,後來終於得知,他在監獄,連他父母也不被允許探視。

還有一位勇敢的人,他的家人在前幾年被當局殺害,如今他散盡家財,團結所有可團結的力量(進行鬥爭)。這些人在海內、海外,在抗爭前線,ta們都是英雄。

在摧毀巴列維王朝後,霍梅尼曾被稱為“英雄”,被期待帶領國家走向開放,那時候女性可以戴頭巾也可以不戴,但他又建立起了新的神權統治。

我們意識到,人們不需要英雄,人民要靠人民自己。

注:霍梅尼是伊朗革命的主導者之一,一開始以“開明的伊斯蘭勢力”出現在公眾視野,對巴列維王朝的垮台至關重要,但他掌權後背棄了革命,不僅未給予人民自由,反而按照其個人意願建立了神權政治,他也是現政權的象徵

伊朗的男人也與女人站在一起。政權間接地給了男人很多好處,極力讓女人處在第二性和第二階級的位置,政府認為,“擁有特權的男人不會保護女性。”但男人們來了,大聲宣布支持伊朗女性的權利。

伊朗足球隊不是英雄。拒絕唱國歌?這只是他們能做的最微小的事情。當已經有人流血,“沉默”也將有罪。在我看來,如此多無辜的人在伊朗被殺了,他們就不該再代表伊朗參加比賽。


伊朗男人與女人共同舉牌抗議|圖源網絡

02. 社會本不該如此

伊朗電視上從來不播放抗議(場面),媒體的話語永遠是“只有極少數受到'敵人'蠱惑的人在鬧事。”“敵人”指美國或是某些敵對國家,以此將抗議描繪成“勾結境外勢力”。

在這裡,只有一種聲音被允許,一種規範被接受,而一個社會本不該如此。真正的問題不是戴頭巾本身,而是強制性的規則。

伊朗有一種特殊的警察叫宗教警察,他們整日在街上游盪,抓捕那些他們認為沒有正確佩戴頭巾的女性。我就被逮捕過,他們把我帶去他們的辦公室,用腳踢我,讓我的父親帶“恰當的衣服”過來,還讓我寫下保證書:“以後一定會遵守伊斯蘭教法”。

在伊朗,如果你不信伊斯蘭教,政府可以殺了你——這是法律,依照“以真主之名”。但我們不想要伊斯蘭教法,我們想要一個自由的國家:穆斯林、猶太人...不同信仰的人都能生活在這裡。而宗教的教規,應該為個人所決定是否遵守(而不是政權或法律)。人們應該生活在一個能夠接納他們真實自我的社會(People should live in a society accept them as they are)

現在,大家有一個共同的、首要的目標,那就是自由:說話自由、選擇自由、自治自由(freedom of autonomy)

我們在為權利而抗爭,而所有權利中最重要的,就是自由。自由重於一切。

03. 抗爭到底

當我還在伊朗的時候,我一直參加抗爭,如今我出國了,更要參加抗爭,因為對於國內隨時面臨死亡威脅的同胞而言,這是我能做的最容易的事。

我有責任走到街上。這能迫使外國政府看到我們,之前他們無視伊朗問題,與伊朗政府做交易,但現在(迫於輿論)他們再也不能這麼做。我們希望這些國家能斷絕與伊朗政府的外交關係。

我會想,“這次抗爭到底能否達到預期的結果?”但我對這種設想懷有負罪感。我會對自己說:薩拉,你身上肩負著更多的責任,現在需要你在正確的時候做正確的事情

我要和我的朋友以及同胞站在一起,我希望,下一代人能夠徹底擺脫伊斯蘭政權的統治,讓伊朗重回美麗。

我會害怕那些伊朗間諜拍下我的照片。但當我看到我的朋友在伊朗被輕易殺害,我會覺得,我是抗爭者中的一員,我不應該害怕,我要讓他們害怕我們

我要讓他們知道:薩拉,一個普通的伊朗女孩,在這里永遠不會放棄,直到這個混賬政權徹底垮台




編者後記

兩個被採訪的伊朗女生,一個朋友死在了街頭,一個以前曾經被宗教警察逮捕,但仍然不做任何防範措施就參加了抗爭。她們用非常明確、清晰的話語告訴我:

“我已經不在乎戴不戴口罩,因為我看著許多人在國內犧牲,我知道我們已經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失去了,我已無所畏懼。”

我很自豪能在這個時代認識了這兩位女孩。大江總向東海奔流。我深信,凡屬大多數人共同的、合理的願望,終有實現的一天

我期待,在未來的某天,看到伊斯蘭政權的垮台。而這些勇敢而堅強的女性,將會用歷史告訴世人,“天生有權還有心可做主,誰要認命噤聲。”

在採訪末尾,我向戈娜問出最後一個問題:“是什麼勇氣讓你走上街頭?”她說:


當你從心底渴望什麼的時候,你會竭盡全力。(When you want something from your heart,you do anything)



採訪丨刀疤久衣

撰稿丨蕩婦二號

編輯丨秋騫

視覺丨蕩婦二號

盪鞦韆的婦女出品


本文為發出,將文中“言論”改為“說話”,某詞彙中間加了分隔號。最大限度保持原始表達是我們的原則,影響了閱讀體驗,在此給各位讀者朋友道歉。 (另:編輯部誠招排版能手,蕩婦二號不想再排版了,有意請聯繫郵箱liaowenyu37@gmail.com)







“盪鞦韆的婦女”於2022年11月8日成立。在這一年,我們經歷了自己所處平台的坍縮,失去了一片陣地。現在,我們重新聚集在一起,準備把鞦韆蕩起來。

作為一個由女性青年人自發組織的寫作團體,我們受過一些人文社科教育,相信民主、自由、科學與女性主義。

我們不挂靠任何機構,沒有內部審查,不自我定義,寫作我們自己想寫、想看的東西。

在虛無的深淵中游泳,以尋找存在;

在壓迫的結構下呼吸,以重尋自主的精神;

重新定義蕩婦,相信“相信的力量”。


如果你也相信,就一起把鞦韆蕩起來吧。



參考資料

1.聯合國專家敦促伊朗停止判處和平抗議者死刑,聯合國官方,

https://news.un.org/zh/story/2022/11/1112337

2.伊朗官方媒體關於伊朗足球隊出征儀式的報導(不懂伊斯蘭語,寫不出標題),

https://www.jahannews.com/news/818959/دیدار-بازیکنان-تیم-ملی-رئیس-جمهور-رئیسی-همه-عزم-تمرکز-همت-تان-صرف-افتخارآفرینی-کشور-کنید-پوشان-گفتند-فیلم-تصاویر

3.Wounded Iran Protesters Avoid Hospitalization In Fear Of Arrest, Iran International,

https://www.iranintl.com/en/202210111409

4.伊朗足球隊員被捕,VOA,

https://www.google.com/amp/s/www.voachinese.com/amp/iran-soccer-player-arrested-20221124/6849110.html

5.At least 326 killed in Iran protests, human rights group claims, CNN,

https://www.google.com/amp/s/amp.cnn.com/cnn/2022/11/12/middleeast/iran-protests-death-toll-intl-hnk/index.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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