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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趕走前，她在紅色電話亭住了一個月

2022 年 5 月 1 日

被趕走前，她在紅色電話亭住了一個月| 新世界

原創旁立先生製造2022-05-01 10:06

4月1日，上海浦西封控第一天，她牽了一隻穿著紅色衣服的狗，背著包包，提著一些東西，走進了小區對面的紅色電話亭。

整整一個月，她都住在裡面。

4月29日，兩個身穿防護服的男人把她趕出了電話亭。她走的時候什麼也沒拿，抱著自己的小狗，光著腳往南邊走了。

撰文旁立

編輯劉敏

4月1日

上海浦西正式封控。有陽光，街道空曠沒有行人。

下午，黎柏站在窗前看見了一個女人。女人牽了一隻穿著紅色衣服的狗，還背著包包，手裡提著一些東西。她在一個電話亭前面停了下來。然後，她走了進去。

四點左右，一床薑黃色的小被子出現在電話亭外的晾衣架上。到了晚上，架上又換成了一條藍白相間的毯子。

電話亭後五公尺就是那個小學，圍牆上掛著社會主義價值觀的標誌。

電話亭的旁邊是一棵樹，樹上沒有什麼葉子。

4月2日

從3月27號開始，黎柏每天都在買菜，買完菜再分裝菜。上海封控後她卻感到解脫，連續幾天的搶菜很累，現在全上海都搶不到菜，她終於可以休息了。

她又站到了窗戶邊。那個女人還住在電話亭。昨晚她怎麼睡的？電話亭很小，伸展不開，只能蜷縮。這棟大樓的很多人都注意到了電話亭的異常。他們開始在微信群組裡猜測電話亭女人的身分、年紀。她的打扮看起來很時尚，還綁了一個丸子頭。有人說，應該是年輕女孩。不過上海都封控了，她來這裡幹嘛？人們把原因都聚集在那隻狗身上，對，肯定是為了能夠遛狗，她捨棄了家裡的舒適來到電話亭，說不定，就是為了能夠讓狗在外面走一走？

下午五點半，電話亭旁出現了一輛警車，兩個警察走了下來，他們穿著白色防護服，對著住在電話亭裡的女人說些什麼。看起來，他們情緒平穩，像是日常交流。 10分鐘後，警察開車離去。

群組裡有人說，警察不會是打算捉走她吧？

4月3日

黎柏所在的街道第一次發物資，發了蔬菜，發了豬後腿肉。這棟大樓沒人能出去，焦慮，無聊，而那個女人的出現讓人感到興奮。人們開始猜測那個女人會在電話亭住多久。她每天都換衣服，看著是體面人，不像是會流浪的人。

她每天都遛狗，遛狗範圍很小，就在小學門口和電話亭，範圍保持在10公尺內，來來回回遛半小時。狗狗很小，估計是臘腸狗。下午，它在地上拉了一坨屎，女人走過去用紙巾包好放入旁邊的垃圾桶。

4月初的上海還是有點冷的。洗澡就別想了。不過她有各種容器和盆，能盛水，還有一個大的拉桿車和黑色的垃圾桶。人們評價她，這個女人有很強的生存經驗。

樓裡有人說，封控前和她說過兩句話，只知道她沒有手機。

4月4日

新聞上說，外地醫護人員來馳援上海，一個省支援一個區。黎柏看到很多人在討論上海人凹造型下樓做核酸，她也打算穿得好好看點。通知裡說，早上六點要下樓做核酸，五點五十分，黎柏開始洗漱打扮。大巴車一輛接一輛開到了樓下，但直到八點，才輪到黎柏做核酸。

樓裡住了一家歐洲人，那個男主人很憤怒。人們在群組裡接龍展示自己的核酸結果，那位歐洲人十分不解，他認為這是隱私訊息，不該在群組裡公開展示。

天氣還是很好。住在電話亭的女人又在曬被子，晾衣架隨著太陽轉，朝東北，朝西南。

4月5日

上午九點半，有兩個警察站在電話亭外，穿著制服，戴著N95口罩。女人穿著紫色上衣，牛仔褲和白色鞋子，她離警察半公尺遠。旁邊晾曬著一床粉紅色被褥。很快，不到十分鐘，警察就走了。

黎柏在買菜軟體上搶了幾根香腸兩盒豆腐。

4月6日

樓裡有更多人開始討論住在電話亭的女士，有人每天都在關注，拍視頻，“好像電視連續劇”。有人好奇她從哪裡來換的衣服，有人稱她為「電話亭女神」。人們看到她一直在曬棉被、遛狗，進電話亭前還要脫鞋。

她幾乎每天都會換衣服，有時穿著紫色上衣，牛仔褲，白色洋裝和白色運動鞋，有時是棕色上衣，黑色褲子。而大多數時候，她和狗都在電話亭裡待著。

黎柏這棟大樓開始了團購。

4月7日

黎柏在家裡把團購來的根莖類蔬菜用抽被子的真空袋真空保存起來，整個下午她都在做這件事。她的先生說這是偽科學，她又一件件拆掉。

晚上7點半社區音樂會。這是社區第一次放音樂，放了一小時，放音樂的是對面那棟大樓，那棟樓裡住著很多年輕人。人們很激動，人們很開心。只有一些老人來抗議有點吵。音響品質一般，但在放麥可傑克森的《We are the world》這首歌時音效最好，有人吹起口哨，有人在大喊，更多人更著一起唱，不過僅在副歌部分， we are the world。

4月8日

黎柏在家裡彈了一首巴哈的曲子。

天氣真好。

中午十二點半，電話亭女人又把棉被拿了出來，她還提了一個紫色的水桶出來。她把晾衣架放在校園的牆邊。

電話亭旁那棵樹開始發芽了，樹幹傾斜，樹枝向上沖。

黎柏做了一道水芹炒豆腐乾。水芹是她婆婆在封控前寄過來的，放了9天，她捨不得丟，但炒出來的菜很苦，非常難吃。

在一個叫I Love SHANGHAI 的平台上，黎柏轉了388塊給一個被困在上海萬體館錦江之星的打工男子。那個男人說自己沒有東西吃也沒有錢。

4月9日

小區又開始做核酸。下午三點半人們下樓發現小區裡的花都開了，不過不是盛放，只是零星的開著，有杜鵑，有不知名的紫色的花，所有的樹的葉子都綠了很多。黎柏說這是上海最好的時候，以往人們都要去野外去公園裡散步。但現在她連社區不敢多轉，雖然她穿得好看，還戴了遮陽帽。

4月10日

南匯方艙內部情形被傳播開來，黎柏加入討論。她焦慮又憤怒。下午她整理了冷凍櫃。

4月11日

樓裡開了一個自治“電梯小超市”，物資自取，有橘子、青提、紅酒、牛初乳貝貝和啤酒。大家很興奮。有人把珍藏的茅台酒也放到了電梯裡，他說大家每人倒一點，一起喝喝。黎柏的先生從裡面抱走了幾罐可樂，放進去了掛耳咖啡和幾包中華香菸。很多人說，這是封控以來最開心的一天。

下午五點半，電話亭女子穿了一條背帶褲，綁著丸子頭，穿著白鞋開始遛狗，她只遛了10分鐘。她不太常出來，出來就為了丟垃圾，為了曬被子，為了把外面的盆拿進去。

街上沒有人。也沒有看見誰送物資給她。

4月12日

黎柏試著叫跑腿給電話亭女人送物資，但跑腿的小哥說現在要去嘉定，沒辦法過去。

樓裡那個歐洲人又開始說話了。他在群組裡問，這些龍鬚面要煮幾分鐘？樓裡團蔥，他看到蔥了便說，我要蔥，我不要綠的那種，我要圓的那種。樓裡的人回說，哦你說的是洋蔥。抱歉，洋蔥沒有。

4月13日

又要下樓做核酸。櫻花已經開了，但今天下起了雨，櫻花混著桃花被雨打落在地上，一堆一堆的。

電話亭女人一直在電話亭裡。她沒有出來遛狗。

4月14日

又在下雨，還打了雷。黎柏收到很多物資。她還買了十斤澳洲柑橘，10斤150元。社區團了每日鮮語牛奶，雖然黎柏從來不喝蒙牛的任何產品，但現在，她也管不了了。

樓裡有人給打浦橋派出所打了一個電話，這幾天在下雨，他們很擔心那個電話亭女人，希望警察為她找到一個安置點。

4月15日

大晴天。黎柏做了菜，她又收到了物資，是一堆飲料。

電話亭女人又出來遛狗了。電話亭邊的那棵樹的葉子已經長開了，從嫩綠變成了青綠。

4月16日

電話亭女人在亭子外面開始收拾，兩個大袋子，一個紅的一個藍的，旁邊還停著一輛共享單車。她穿著白色連身裝，在電話亭進進出出。

4月17日

全樓開始關注電話亭女人。但社區還是完全封閉的，沒有人能接近那個電話亭。

有人飛了一台無人機，這是這棟大樓的人和電話亭女士第一次正式打招呼。這次碰面被做成了一個視頻，還配了音樂，片頭字幕是：“電話亭的日常——鄰居們關注的馬路鄰居。”

樹葉長得更大了，陽光穿過樹葉在電話亭旁撒下長短不一的陰影。電話亭女人穿著素色的連身裝，扎了個丸子頭，穿了雙靴子，她彎著腰正在整理東西，然後，她看到了無人機，愣了一下，她舉起了雙手左右搖晃，又跳了跳，對著無人機打了個熱情的招呼。

影片的最後，是電話亭旁的大馬路，充滿陽光，空無一人。

樓長說，電話亭女人活得非常好，行動自如，沒有任何疲態。

下午五點，一輛警車停在電話亭旁。電話亭女人蹲在外面繼續整理物品。

4月18日

黎柏收到了很多豬肉。她給了一個住在復興中路93歲的老師寄了物資。

電話亭邊上的小學有人穿著防護衣進進出出，有些人被帶進去。有人猜測，這個小學可能變成了一個臨時方艙。

4月19日

樓裡核酸出現了異常，所有人都很緊張。大家說，這真是匪夷所思。

居民自治的電梯超市關停。

那個外國人在群組裡說："We would try everything so that nobody from the neighbors had to be sent to the camp."有人回覆："Totally agree。"

4月20日

異常的鄰居正式複審為陽性。

那位外國人在群組裡請求，不出門在自己屋裡做抗原檢測。有人回覆“你完全正確”，“在你身邊”。

4月21日

大太陽天，天氣好極了。電話亭女士繼續曬被子，繼續遛狗。

那個外國人在群裡發微信不再用英語，也不再憤怒，“收到團購物資了（兩個豎大拇指的符號）感謝大家志願者的幫助！（兩個雙手合十的符號）”

4月24日

一位陌生男士找到黎柏說他想幫忙安置電話亭女人。他要黎柏聯絡她，想讓她步行兩公里到他的單位，還說要帶她去做核酸，讓她住在他空閒的辦公室，去辦公樓頂遛狗。黎柏很警惕，她認為電話亭女人在這裡生活了三週，比起住在這裡，可能跟著一個陌生男人走了才是真正的危險。

4月25日

上海遭遇了可怕的電閃雷鳴。下午五點左右，天一下子全黑了，你看向遠處，那棟最高樓的上面出現了一道白光，那是黑雲和白雲的分界線。但很快，這條線沒了，整片天空全部變成了黑色。雲越來越低，大雨很快就落了下來，根本看不清楚電話亭此刻是什麼樣子。

黎柏有一個朋友住在方艙，他們緊急避難轉移，他們為這個行為專門起了一個名字：“易烊千璽”，意思是，一億頭陽在大遷徙。

黎柏林的先生說，電話亭女人現在該怎麼過，不知道水是否漫了進去。

4月26日

大雨過後是小雨。

早上十點，黎柏發現，電話亭女子突然離開了電話亭，她牽著小狗，背著書包，背著袋子。而在她身邊轉悠的是一輛警車。她似乎有點憤怒，直直地往前走，那輛警車開得很慢，偶爾女人回過頭來對著警車嘟囔幾句。然後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大，黎柏依稀聽到她說：“你想讓我死嗎？”警察回答：“全程錄音錄像，沒有對你怎樣，這是依法辦事。”

這兩天，附近的居民每天開始“敲鍋”，在晚餐後，六七點鐘，人們拿起對著鍋一陣陣地敲擊，有人還吹起了喇叭。黎柏一位教打擊樂的朋友開玩笑說，敲鍋的節奏還需要學習。

4月27日

黎柏一位住在徐家匯小區的朋友解封了，他騎車帶著水果和泡麵，晚上八點半到達了電話亭。電話亭外面放著很多東西，礦泉水，米，光明的奶粉，泡麵，菠蘿，橘子，洗潔精。但電話亭裡面沒有人，裡面只有她的衣服，她用衣架整齊地掛在了裡面。

樓裡收到了螺螄粉。外國人說：“我覺得我們這週末去廣西旅遊。下個星期見。”

4月28日

晚上十點，黎柏的朋友又騎車去了電話亭。等紅綠燈的時他看見了一輛警車，他跟在警車後面，沒想到警車就是去往那個電話亭的。警車開得很慢，像是在考察地形，但只是看看就走了。

女人還在電話亭。朋友見警車走了，就上前去跟她交流。黎柏的朋友說，她看起來有四十幾歲，不是年輕人了。她說她是外地人，之前一直在上海打零工，斷斷續續地工作，有活就做一點。她沒有固定住所，三月底要封城，沒有辦法付很久的房租，就找到這個電話亭住下來了。她思維清晰，她強調自己需要直接吃的東西，麵包，餅乾。而不是米麵油。黎柏的朋友說，你可以用這些東西跟別人交換，先留著，明天再來給小狗一點火腿腸。

4月29日

半夜十二點，黎柏準備入睡，她戴好了耳塞眼罩。突然，她先生爬起來說外面怎麼這麼吵。他們走到窗前，發現電話亭那裡正在大聲吵架。黎柏馬上拿出手機開始拍攝，她還提醒先生把房間裡的燈關掉，要有反偵察意識，不能讓人知道我們在拍。

樓裡的很多人都起來了，大家都聽見了爭吵聲。樓長說：「大白來找電話亭女士了」。

警車停在路邊，兩個身穿防護服的男人先是把她摁在地上，她啊地一聲叫了起來，帶著哭腔說：「怎麼打人了。」男人起身，走到電話亭裡，把她的東西一件一件往外扔，並要她今晚就搬走。女人上前試圖阻止，她情緒有些激動地尖叫了起來。其中一個男人見狀暴怒，走上前把她扳倒在地使勁摁住。他們又走到電話亭的另一個門，打開，進入，清理。

電話亭女人最後什麼都沒有拿，她只是抱著自己的小狗，光著腳，往南邊走了。

當時正在下雨。

29日凌晨兩點多時，樓裡有人看到警察又來了。他們讓小學的保全把散落一地的東西裝進防護衣。電話亭很快就被清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