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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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怡《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毛的日常,成就了李志绥的永恒

无论许多专家学者如何评论《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李志绥原作,戴鸿超英译,石文安改写,李志绥改写版中译,廖书珊中文版助编,时报,1994),说它是多么重要的政治纪录,假使你把这本名著单纯看成是李医生的成长史,加上毛主席步向衰亡的历程,相信也未见得不恰当。


毛主席比李医师年长26岁。李志绥来自一个医生世家,曾祖父李德立做过清朝同治年间的御医,父亲做过国民党官僚,加上他的夫人仍有近亲在台湾,中共屡次反右的浪潮中,两人都可能不明不白的淹没。幸好李医师做了毛主席生前最后22年的保健医师,毛主席不只一次保他和他的夫人,两人才能够在多次整风中平安无事。他们于毛1976年去世后安居于北京,两个儿子移民到美国,两老1988年也跟着移民,并在国外过世。


《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中、英文版(The Private Life of Chairman Mao)于1994年出版后,立即造成轰动。从一开始便襄助该书出版相关事宜的美国东岸中国通、哥伦比亚大学的黎安友(Andrew Nathan)比较了世界历史,在该书序言说「毛是第一个如此被近身观察的专制暴君」,使「这本回忆录显得格外独特」:「对邪恶能有某种程度视而不见的人,才能成为暴君生命的守护天使……他在毛的保护羽翼下生存,埋首于医疗事务,即维持那位一举一动便足以赔上百万人性命的人的健康。」


此书中多次提及的、李志绥的另一位长年保护者,毛的中央警卫局局长汪东兴,比李医师大3岁,在该书出版后,虽没有随着中国中央高层对李医师的著作严加指责,却也曾公开说,以毛主席对李医师百般的好,李医师还写这种回忆录,是显得有些恩将仇报,虽然内容都是真实的。


但细看这本书,绝非一般批判性质的写作。李医师十分恰如其分的借着时移势转,画龙点睛写出了毛在中南海的日常生活,环绕他的亲信与女人、长照者与守卫士兵、政治上的同志、对手与崇拜者等等。相信读者会有个结论,这不仅是一本专家学者争睹的政治著作,实际上也写活了毛这个人:好学深思却十足任性,善于辩证,时刻想标新立异,警醒而刁钻,心思缜密而行动迅捷。大家读过这本书,并不会减少对毛的敬佩甚至喜爱。


毛从结识李医师的第一天开始,似乎就打定主意扮演亦师亦友的角色,而且成功了。李医师听从毛的话多看史书,有系统的读了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读了两遍二十四史,一两本马列的书,没广涉猎社会主义,是因为毛自己也不多读。事实上,说李医师是毛主席的在室徒弟也不为过。


李医师当然也随时做点像跟班的小事,如拿痰盂接毛吐的浓痰,有一段还写得特别详细,说江青在场拿小毛巾要接痰,毛却用力推开她,把痰吐在李医师的小痰盂里等等。但毛始终没把李当下人差遣,而是培养他,做为讨论问题的伴侣。


毛的晚年,就和大多数权倾一时的政治人物那样,从绚烂归于平淡,比一般老人更不耐寂寞。李医师具体回忆毛如何乐于听大家给他打小报告,谁在斗谁啦,谁在盘算什么啦……这些迟早成为他操作政治控制的依据。同时他也需要一些清醒的意见,一些非利害关系者的看法等等,故不时要李医师下乡蹲点、劳动,亲身了解民瘼,再回来报告。书中更经常出现毛三更半夜派人唤醒住在中南海宿舍的李医师,就是为了有人讲讲话,解解闷。


李医师是毛的全职保健医师,但最初十来年毛尚未重病,大部分时间他可以说是「毛泽东学校」里的学生,而且从他叙述的那22年中数次重大政治斗争的来龙去脉来看,能够写得如此鞭辟入里,还算是毛非常好的学生。李自己也说,自己刚开始什么也不懂,他是四川协和医学院毕业的,在澳洲留学过,社会学科却从未碰过。我认为,是毛的领导,让李医师成为一个精湛的政治观察家,以致最终成了一个够格来刻画毛的作家。


甚至,毛可能是故意这样安排的。李志绥是一个毫无政治野心的医生,是非分明、人品敦厚,又正直好学,与毛的相处不卑不亢,待人态度允当……毛自信李医师会公平的评价他,故几乎对他毫无提防。以毛崛奇的性格,《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的出现并非意外。

这张李志绥(1919~1995)与毛主席(1893~1976)的合照,用做了《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中文版封面,约摄于李医师40岁上下、1960年前后。当时毛的健康还好,李也仍是毛的崇拜者,尚未看出毛擅长作戏的一面。
毛主席爱游泳不爱洗澡,一生游泳横渡长江40次。此为李志绥担任毛的保健医师后不久,1954年毛在避暑胜地北戴河戏水。图片来源:截取自网路。

在毛泽东学校里

前文提到黎安友书序里写的「对邪恶能有某种程度视而不见的人,才能成为暴君生命的守护天使」,最能够反映中西文化的差异,也显示所谓「中国通」时常不太通。书出版后,明镜电视派黄文广去访问石文安(Anne F. Thurston),也就是决定《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最终面貌的书稿改写人,她为李志绥医师做过那么多次访谈,却仍说:她不能理解,如果毛就是李医师所写的那种人,为何他还继续待在毛身边呢?这可能就是中西政治文化的差异吧!


事实上,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大学问,只是黎安友、石文安是在民主法治国家长大的,对人的基本权利有基本信仰,觉得几乎就跟吃喝拉撒一样自然,但是在改革开放前的共产中国很不同,人如蝼蚁,不仅衣食住行育乐的选择权几乎没有,更必须时时谨小慎微,以免在人与人的斗争脉络中成为牺牲品。李医师在书里几次提到,许多不愉快使他真的觉得非走不可,可是想想自己可以到哪里去呢?他的去留会不会影响到他母亲、夫人、两个孩子的命运?便黯然留下。


我不理解的是,黎安友、石文安都是比一般人钻研过中共权力结构与运作,社会主义国家无论东、西方,政治文化并没有太大差异,知识份子经常不得不在政治斗争中离开祖国以保命。李医师虽然从未细说自身的政治意识,却提到一旦做过了毛的保健医师,凡是医疗单位都会怀疑他有什么问题被赶出来的,不会敢收纳他。这哪里是那么无法理解的?


中国知识份子感到蹐天跼地,没有比中共政权上台到文化大革命那30年更可怕的,整风遍及全国各地、各行业,每个人都间接、直接受到影响,何况还是毛身边的人呢,任何时候都会受到监视与检讨。不仅李医师噤若寒蝉,毛身边的所有人皆如此。


不过,由于石文安可能是李志绥医师去世前几年和他交谈最多的少数人,明镜电视的这个访谈仍有其重要性。


首先,石文安是出版商蓝灯公司找到的中国通,在中国实地研究过文化、宗教等议题。她说,蓝灯的编辑部打电话给她,她答应看看原稿,45分钟后,原稿就送到她家门口了。这原稿不是中文原稿,是底特律大学政治经济学系教授戴鸿超的英译,他是李医师的旧识,后来书的定稿内容,只占原稿三分之二。


石文安证实,李志绥医师原来就是以一个医师的身份去做叙述,并不如外传,有的说是原稿中没讲那么多政治,或原稿中没讲那么多李个人的观察。


石文安可以讲点中文,读完原稿英译,要求见见作者李志绥,以决定是否答应做改写工作。她与李医师交谈后,完全相信李医师是个可靠的作者,于是追加了数次访谈,并同时让她的助理进行书中人、时、地的种种核实,因为在1991年,美国已出现这类的参考素材。有时李医师也会承认记忆有误,但有时很坚持他们参考的资讯有误。总之,那么庞大的书稿,中文版是632页,大家已尽力而为。


访谈中问及,李志绥医师的记忆力真的那么好吗?不是书中也提过,在1960年代闹文革时,他已把40多本笔记都烧了?这点其实在李医师的书自序中提到过,在毛去世且中国政局也相对稳定之后,他没有接受很多刊物的邀稿、撰写毛的生前事,但是又不愿意让他那些年的经历湮没无存,于是重新拾旧忆,从1977年整理成文章,断断续续又写了20多本。 1989年1月他的夫人因病去世,3月开始,他才拿出旧作及相关资料,进入了真正的写作生活。


石文安强调,李志绥医师的记忆力确实超乎常人,她认为是李医师在担任毛的医师期间,毛要求李每天读「内部参考」,还不时要李跟他报告并参与讨论,是这样长年训练下来的。


明镜的访问中问石文安,英文版读者有些批评,觉得以李志绥医师和毛的医病关系,依照医师的职业伦理,好像不该有那么多细节的揭露?石文安回答,毛是一个13亿人口的大国之君,毛的一切与中国甚至世界的走向息息相关,「应该这么说,也就是有一个比医病伦理更高的伦理」,使李医师觉得义无反顾,必须揭露给世人知道。

这两张这照片,是1968到1970年之间中国短暂出现的神秘「芒果崇拜」,起自毛泽东送给工人们一些巴基斯坦外长送给他的一些芒果。突然之间,芒果的图象无处不在,宣传海报、徽章、餐盘、布料上,都可以看到芒果黄灿灿的身影,报章杂志上也充斥着歌颂芒果的诗,以及见证芒果带来奇迹功效的文章。李志绥医师在回忆录中,写下他当时在北京针织总厂的见闻: 「工厂工人举行一个盛大的芒果欢迎仪式,唱诵着毛语录里的警句,然后把芒果用蜡封起来保存,以便传给后代子孙。芒果被供奉在大厅的坛上,工人们排队一一前往鞠躬致敬。没有人知道该在蜡封前将芒果消毒,因此没几天后芒果就开始腐烂。革委会将蜡弄掉,剥皮,然后用一大锅水煮芒果肉,再举行一个仪式,工人们排成一队,每个人都喝了一口芒果煮过的水。在那之后,革委会订了一个蜡制的芒果,将它摆在坛上,工人们仍依序排队上前致敬,没有丝毫差别。」图片来源:截取自网路。

在无知统治者的极权笼罩下

李志绥医师与蓝灯的著作权契约是50万美元,乍看是笔大钱。它包括《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所有的其他文字译作版权,意思是无论卖掉多少外译本,李医师都不再拿版税。 50万美元要缴税,要付石文安的改写费用等,剩下的,勉强足够李养老之用。相较于历届美国总统的回忆录动辄百万美元起跳,不能算高额稿费。


由于李志绥医师是石文安的雇主,石文安那篇将李医师比喻为电影《长日将尽》(The Remains of the Day,1993)中安东尼霍普金斯饰演的老管家之序文,就给李医师否绝了,没有收在书中。石文安当然是引喻失当,依照原稿英译者戴鸿超的评价,石文安在章节剪裁及情节经营上,表现得很出色,但是这样的比喻,相信该书的中文读者不会赞成。重点是,李医师在中南海服务的年代,中共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主义还是贯彻的,不然的话,他也不可能被允许参与那许多毛的事务。


借着对毛私生活的描述,尤其是越到晚年与年轻女同志的勾勾缠缠,李志绥医师的确做到了将毛拉下了神坛。据李医师的说法,毛的包皮过长,平常又没有清洗的习惯(按:毛只擦热澡,不洗澡),被其中一女友感染上阴部滴虫病,成了带原者,传染给他其他的女友们。因此必须麻烦毛偶尔洗洗私处时,他的反应是:只要他自己不会有症状就好了,没有必要清洗,「可以在她们身上清洗!」李医师说他听了感到超恶心,差点没呕吐出来。


虽然这些讲到毛性事的相关文字不是太多,但是书出版后,西方媒体大作文章,津津乐道,东方的知识份子,尤其是本来反共的,也终于找到了毛主席荒淫的证据。比较起来,退居台湾小岛的蒋介石简直成了圣人。然而除了这些性事的鸡毛蒜皮之外,李医师并没有丑化毛人格的文字,毛不但不会像江青那样对工作人员颐指气使,还相当和蔼可亲,喜欢和人开开玩笑,也对人性有相当剔透的认识。


至于毛的恶,是恶在想做一个无上的统治者,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是他追求的,那些三反五反、文革等,都是为了解决他认为的阶级矛盾而自作聪明的政治战略。毛以为,赶走了蒋介石之后,把那为数大约3千万人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坏份子加上右派,一次又一次的整肃、清算掉之后,建国大业便可顺利展开。


毕竟毛只是个读线装书出身的知识份子,号称读过师范学校,却毫无现代知识。李志绥看到毛为了抓权不惜牺牲一切,这只是其中一个面向。事实上,中国沉痾太深,毛的无力感一年胜过一年,除了阶级斗争,他并没有其他药方,而与毛同辈的开国领导,除少数人之外,也同样无知,大家蒙在一个大鼓里搞改革,没有人能够告诉毛:「你太天真了!」


讲到大跃进的土法炼钢,按经济学理论,土地、劳动力、技术、资本四样生产要素,只要其中任一项要素的投入增加,就能够增加生产,因而出现一个诡论,就是你可以在你家后院生产出全世界的粮食。毛如果稍微有点知识,就可以看出农家后院是炼不出超英赶美的钢铁来的,可是起先他还真的相信各地传出的「捷报」,以致男人们都跑去炼钢了,田里没人收成,饿殍遍野。


《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里,「饿殍遍野」四字用了好几次,李医师感到绝望是必然的,可怜的老百姓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还在指望那个周末晚上在舞会里「选妃」的老先生帮他们作主。他喜欢身材高䠷的、白嫩嫩的妞儿,脸蛋不怎样不要紧,李医师如是说。

大跃进运动造成的饿殍遍野。图片来源:截取自网路。
《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封面。

毛泽东精神上的大头病

《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出书后的评论中,写得最中肯的是香港大学教授刘述先,他说,「我并不怀疑毛对人民有一种感情,但那只是停留在抽象观念层次上的感情」(见〈史无前例的帝王兼教主:读《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有感〉)。至于李医师见到更多的,却只是毛对无上权力的追求,毛的〈沁园春〉里不明写着嘛,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比不上他,「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毛是个横空出世的超绝狂人,天空下来就是他本人,不会是任何其他人,不准有其他人。


这种精神上的大头病,不是李志绥医师医得好的。李医师最厌恶且不假辞色的江青也一样,唯有搞政治斗争时来神,其他时候就是生活在被迫害妄想狂之中,其实她最怕的就是毛不要她了。李医师也厌恶毛晚年的床友兼秘书张玉凤,认为她阻碍了毛的正常医疗。其实李医师最应该怪责的还是毛,毛对女人,就只有这样的拣选水平。


一旦毛的健康开始恶化,李志绥找了专科来鉴定,说是神经元的问题,只会逐年更恶化。他和医疗小组画了图给中央要员解释毛的病情,发现除了叶剑英之外,居然没人听懂是怎么回事。我们可能看轻了锁国政策对一个国家从上至下的残害,而知识水平的普遍低落,是不可能振兴国运的。


接着,连续剧式的宫闱戏码,一出接着一出上映,直到毛寿终正寝方歇。不料毛死后,党中央指示毛的遗体要「永久保持」,李志绥医师只好找来专家,在遗体注入22公升的福马林:


结果毛的外形大变,脸肿得像个大球,脖子跟头一样粗,表皮光亮,防腐液从毛孔中渗出,像是出汗,两个耳朵也翘起来,模样古怪,完全不像他本人的样子。


《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出版于1994年10月,李志绥医师在1995年2月13日便心脏病发去逝了。他1988年3月开始整理并完成1300页文稿,找寻出版社四处碰壁,蓝灯接受后,他又连续3年协助定稿修订、校对并中译定稿的90个章节,这期间,他一边毫无怨尤的照顾他孙子从出生到4岁。书出版后,他接连4个月冒着风寒,马不停蹄的接受访谈及演讲。前一天晚上还在宴请老同学,第二天就走了。


这本书出版26年了,不断再版至今。我隔着20年再次读《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焦点不再集中于毛,而更能够看到毛周围的人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20年前,台湾已基本上完成民主改革,我在一个半独裁的国家长大,虽也经历过些许政治运动的动荡,但是李医师的著作让我觉得,蒋家的统治相对于中共的统治,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然而我当时还不是很能体会生长在一个独裁国家的可怕。


直到这次多读到一些李志绥家人的纪念文章,透露李医师是安眠药的重度使用者,才知道他几十年来承受的心理重担,以及释放此等压力的过程极其复杂与艰难。 《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的完成,想必是他自我解放的最后一关。


如果我们能够从李志绥医师的遭遇,去同理二战后那好几代的中国人在中共统治下的巨大恐惧与幻灭,相信是李医师写作《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的初衷。而这本书,至今仍是认识中共百年历史与现代中国政治文化本质的最佳入门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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