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sh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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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者,獨立人類學人。著有人類學田野故事集《邊緣的姿態》,人間飲食故事集《好吃的故事》。網站《魚書》主筆:http://fishletter.art 。一封郵件就能聯繫:ear@fishletter.art 在創作中,你我相遇。

最后的口罩时代?

那时我们有点害怕,却又有点兴奋。而经历了这一切,或许很久之后,我们才能真正意识到,对一个人来说,究竟什么才叫做时代。

九月初去学校开会,进门一扫,突然发现我是一百号人中唯一一个戴口罩的。封闭的阶梯教室,同事们挤在一起,光着脸,聊着天。三年没见大家的真面目,如今他们各自赤诚,我却像闯入天体营的莽夫,眼睛都刺得慌。新冠时代,从起初出门不戴口罩焦虑不安,到对口罩安之若素,发展到现在,口罩几乎长到了嘴上,让我不戴都觉得脸怪而凉,好像光屁股走在大街上,有时会不好意思起来。

公众场合不戴口罩的样子,在这三年内一点点变成遥远的记忆。今年七月三十一日,法国终于废除了国家卫生紧急状态,除医疗机构外,口罩在公共场合成了非必要品。今年夏日欧洲又遭遇惊人而漫长的热浪,整整一个月,为防止中暑,我都把自己关在百叶窗低垂的家里读书写作抑郁,自导自演了一出个人封城大戏。出世的感情还没酝酿好,突然就开学了,习惯性戴口罩出来,才发现外面已是天翻地覆。现在进到会议室,口罩摘也不是,不摘也不是。同事看见,问我是不是得过新冠,什么时候得的,我也只好拿我新冠免疫时长已超过九个月来搪塞。戴口罩,又成了件需要向别人解释的事情。在会上,领导也提到了口罩的问题,她说,因为新冠时代教学,要么远程,要么老师戴口罩上,很多学生反映上课听不清老师的话,毕业了也不知道老师长什么样子。我惴惴不安地环顾四周,不自觉地对号入座。

会议完了,就是年度开学自助餐时刻,我摘下口罩吃东西,法国同事直直地盯着我,连手里的披萨也忘了,他随之吐出来一串感叹:“啊,我从没见過妳不戴口罩的样子⋯⋯我不太习惯妳这样⋯⋯”

听起来像我强奸了他的眼睛。老娘要不是饿,何苦摘。我心里怨。

翌日又有一个会,我还是戴口罩去。突然远远在百十号人的阶梯教室,一眼瞅见一个女孩戴着淡蓝色医用外科口罩,这种突然上头的惊喜远远超过了“他乡遇故知”,简直就是两个外星人在地球相遇,口罩成了我们共同的身分标识。男票告诉我,这个暑假他和一众青年去上培训课,两百多人共用一间教室,其中只有一个青年戴口罩,而且戴的是有巨大过滤器的黑色口罩,青年一袭黑衣,活似星球大战里的黑武士。一个暑假,男票班上所有人陆续发烧,拉肚子,不同病毒在学员间流转,而口罩哥却没受任何影响。培训结束,男票鼓起勇气问他为何一直戴过滤器口罩,是不是身体不好,需要特别保护。可没想到对方却说,他戴口罩和预防病毒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这是我要追求的风格”。在十八九岁的年轻人面前,疾病也只是一种风格,也因为年轻,才会有如此轻松的态度。不过想想,将来某一天,或许新冠装束也会成为一种时尚风格,那时的化妆晚会里,会有人穿着防护衣,戴着各种式样的口罩,人们一看他,“啊,你这是2020年代style”。那时人们也许还能回忆起封城,疫苗,通行证,还有那遑遑不可终日的囤粮和手工做口罩。

而口罩对于我来说,永远不可能是一种风格。

2020年二月底,我几乎是我的城市第一批戴口罩的。记得那天我去续长居,百来人全部挤在大厅里,也就我一个戴口罩。处理材料的工作人员看到我,几乎是惊慌失措,专门从座位上站起来,去拿消毒液洗手。我告诉她现在得开始戴口罩了,病毒马上要来。她几乎是惊呆的样子,口中应着,说自己会赶紧跟领导申请口罩。那天我的材料她几乎没有翻就过了,从警局出来,戴着口罩走在马路上,冬日清晨白色的太阳,照着人更加寒冷,迎面走来几个中年人,看到我戴口罩的中国脸孔,走着走着赶紧拐到很远的地方。如果我再咳两三声,那大概整条人行道都是我的了。现在,将近三年快过去了,戴口罩,就好像戴眼镜,穿鞋一样,在很多人那里成了习惯。也就是在这口罩禁令解除的时刻,在据说第八次新冠浪潮的顶峰,在迎面涌来的人潮面前,可以发现一个人对新冠和口罩的态度来。

法国自从卫生紧急状态解除后,新闻主页上专门用于报导新冠的栏目,也几乎没有了。现在的主页都是战争,能源危机和通货膨胀。有时候突然想起好久没见“Covid-19”,也只能通过搜索,才知道确切的感染和死亡人数。新冠时代也许正在过去,也许也只是,人们不想再谈论它了。

然而,新冠时代的后遗症,譬如戴口罩,囤粮,出门困难,面对面交流的恐惧,三年长久封闭造成的抑郁,焦虑,贫困,不安,却仍然存留在生活中,不知多久才能彻底消失,说不定口罩已经刻在了集体潜意识库里,成了人类今后梦里,幻觉里最新的象征。朋友的第一个小孩出生在2020,她说孩子生下来看到的大都是戴口罩的人脸,后来只要看到人把口罩摘掉,会吓得大哭不止。走出这个时代,对一个孩子来说,简直像是进入外太空,而成年人却常常无法这么直白的痛苦,只有在日常生活里,想戴口罩,又纠结着丢掉,想与人交流,却眷恋着长久自闭,想做好梦,却总被瘟疫袭来的死亡梦境所侵蚀。当我们第一次戴上口罩的时候,我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有想到向自己奔袭而来的究竟是怎样一个时代,那时我们有点害怕,却又有点兴奋。而经历了这一切,或许很久之后,我们才能真正意识到,对一个人来说,究竟什么才叫做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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