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sh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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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者,獨立人類學人。著有人類學田野故事集《邊緣的姿態》,人間飲食故事集《好吃的故事》。網站《魚書》主筆:http://fishletter.art 。一封郵件就能聯繫:ear@fishletter.art 在創作中,你我相遇。

考试的语言,政治的语言

弃绝讨论政治,便是抽空一种语言所蕴含的内在理性和逻辑力量,它带来的后果将是全民叙述的情绪化,无条理化,最终是文化,政治和社会的愚蠢化和荒漠化。

都说四月菜花黄,疯人忙,最近晚上睡不好,一拍脑袋,决定去考我此前觊觎多年的法语深入学习文凭(DALF)。这项考试是法国教育部设立的专门针对外国人的法语等级考试,一朝考过,终身有效,从此不论是申请学校,工作,签证,移民,只要用得到法语的地方,都能作为一项权威的语言能力证明。

来法国前,参加过有效期两年的TCF(法语知识测试),当时是机考,基本是听力,阅读,语言结构之类的题目,和从小做的英语题型相差无几。当时DALF对我来说是传说中的故事,考点很少,更不了解。后来到了法国,偶遇一位在这里生活三十年的斯里兰卡大叔,法语已经说得相当纯熟,因为失业,打算进修语言,考个文凭,报了班,还交了一大笔钱,最后居然没有通过。

那么DALF相当于法语什么程度呢? 2001年,欧洲议会通过了一个《欧洲共同语言参考标准》,把语言掌握的程度按初,中,高分为A, B, C三个等级, 每个等级又分为两个阶段,所以一项语言的能力便从低到高划分为A1,A2,B1,B2,C1,C2六个等级。对法语学习者来说,考过DALF,意味着法语水平可以达到C2,相当于基本掌握了这门语言。

自从我花了两百欧大洋注册考试,临时选择考点以来,作为亚洲考霸国的一员,当然要去图书馆借阅DALF考试指南,搜集攻略。正当我火急火燎临时找佛脚时,法国五年一度的总统大选开始了,于是我赶紧抱紧了大选的大腿,几乎每天都要收听收看候选人的新闻和访谈。

选举这种事,对我这介中国屁民来说,基本算是一场玄学。每次经过菜场,被法国人发传单,要我为某个候选人投票,我都会苦笑一下,说一句:“我也想选,可我没选举权啊”。住在国外,仿佛处在两个平行宇宙中间:一边是日常生活中铺天盖地的选举信息和广告,就连超市买菜碰到的戴头巾抢葵花籽油的阿人大妈,也在排队时讨论著选马克龙还是梅朗雄。从年轻人到老年人,法国人一谈起政治来,便眉飞色舞,争辩不休,好像人人都是地缘政治专家似的;而另一边呢?朋友圈里泛滥的是上海人封城时抢菜的哀号失语,转发的文章只要与主流政治思想背道而驰便会被禁言,朋友圈只要抱怨一句政治便无人敢点赞。中国人的交往中间,用避免”交浅言深“来规训自己,恰当好处地避谈政治;就连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也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政治是肮脏的,以此来逃避自身的责任并掩饰他们的懦弱。而处在大谈政治和不谈政治的平行世界之间,海外国人一触及政治话题,便是谈话人底线的试探和相互规训。前一阵,我刚在法国课堂上比较了习近平和袁世凯,就在课后被中国学生拦住警告:“在中国我们不能这样说。”我回击道:“这是法国,你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言论自由是受到法律保护的。”另一边,又确实知道与中国研究相关的教师,学生因为自己的言论,在法国受到粉红党的骚扰和威胁,私下只能为自己的一腔孤勇自我感动,弱弱地唱一句“我什么都没有,却还在为你的言论自由加油。”

当我为准备法语考试,认真关注法国大选以来,语言这个问题,突然比从前更清晰,鲜明地,生动活泼地挡在面前。

首先我们来看看,传说中的DALF到底要考啥:

其实这个考试只有两部分。第一个部分叫“理解与语言表达”,也就是听力和口语。考试时间是一个半小时以上。它包括30分钟的听力,应试者先得听一段十五分钟左右的录音,通常直接从法国电视,电台新闻,访谈中萃取,访谈者有各种各样的口音。听完第一遍后中间休息三分钟,再放第二遍。两边都听完后,有一个小时的准备时间,准备完毕就要面对评审团做三件事:第一,对这段录音的内容进行综述;第二,根据录音中涉及的问题,发表自己的观点并进行论证;第三,与评审团成员的辩论。在这个部分,每位参与者都有两个选择,一是人文社会科学的主题,二是自然科学的主题。

下面我来摘录下人文社会科学主题涉猎的范围:

  • 文化与社会连结
  • 审美:新的方式
  • 历史与地理
  • 身份认同,家庭和个人
  • 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心理分析
  • 社会,工作,工作社会学
  • 法律,经济;世界,全球化
  • 国家体制,公民身份和舆论:在历史和政治科学之间
  • 民主
  • 新国际关系
  • 媒体和宣传
  • 教育

口试完成后,DALF考试便进入第二阶段——集体笔试。集体笔试也叫“理解与写作表达”,考试时间三个半小时。考试时需要阅读大约2000个词汇的文章,通常是四篇,加两篇图表,你要做的是根据阅读的内容写一篇700个词汇以上的文章,其间可以带法法字典以便查阅。

整个DALF考试,加起来一共5小时以上。对我这种写一个小时中文都要躺平半小时的中年妇女来说,这项考试的体力强度基本可以等同马拉松了。平时要是不注意锻炼身体,恐怕都熬不下去。于是当我口含巧克力,一边看小马哥和勒庞的电视竞选辩论,一边做笔记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小马哥,这个法语优秀到足以做语言教师的法国总统,居然也和我一样,在听力考试里努力听写,认真做笔记!

和勒庞电视辩论时,正在听写的小马哥

随着小马哥和勒庞之间的电视辩论进一步展开,我越看越觉得眼熟,这大选电视辩论的形式,不就是DALF考试吗?

首先是双方短暂的概述,然后要根据主持人提问的话题,在一段时间内陈述和发展自己的观点,同时要认真听对方的陈述,就对方对于这一个问题的看法提出异议,并加上自己的论据辩驳,最后是陈词总结。双方的发言都是记时,由主持人控制时间,时间用完就不能说话了,因此要求口语稳,准,狠。整个论战从晚上九点开始,一直持续到十一点半左右。这夜间三小时,几乎是中国中老年人的养生时间,没有体力真是撑不过来。当然论战主题除了环境,健康问题以外,几乎就是DALF人文社会科学主题。

当然,除了总统大选的电视辩论,两个候选人还要抽签决定电视专访直播的顺序。电视专访基本也就是DALF听力考试的形式。由主持人就施政纲要中的内容提问,而候选人只有15分钟听,记,回答,陈述和论辩。注意,15分钟,正是DALF听力录音的时间。

小马哥在2022年4月21日电视陈述中的15分钟倒计时

当看见小马哥在专访时几乎用了考试标准答案一样回答问题时,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这种感觉怎么形容呢,温柔一点说便是“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因为现实政治生活的语言和考试语言基本没什么距离,学过的法语可以直接用于参与政治,日常讨论,自然有一种别样的亲近感;而激烈一点说,会有一种“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认同感,因为我们最终都用同一种语言来说话,因此在语言的思维上也是相同的。都知道好的法语是什么样的,都知道说话要有自己的论点,要有丰富的论据和论证,都知道要大声清晰,有条理地说话,都知道要聆听对方,尊重对方的话语权,然后找出对方的破绽,逐条攻破,都知道要协商,要辩论,更要捍卫对方的说话权利。从这个意义上说,大选论辩的民主精神和语言考试的精神如出一辙。我想这法语深入文凭的意义,大概在于通过了考试,法语口语水平可以直接用于参与政治,更娴熟一些,恐怕可以直接竞选总统了。

DALF考试的第二个部分,是写作。写作的要求是,必须要把论据建立在个人经验和文本所总结出来的观点和例证之上。也就是说,写作强调主要有四点:清晰的论点;文本阅读和总结;个人的经验;有力有据的论证。

看到这个写作部分的要求,突然想要去比较一下作为外语的中文最高等级的写作标准,于是找来传说中的新HSK(汉语水平考试)最高等级的作文要求来看。最近几年,新HSK也借鉴欧洲语言标准,分成了6级,第6级对应汉语C2水平,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考试评分标准里赫然写着:

考生先要阅读一篇1000 字左右的叙事文章,时间为10 分钟;然后将这篇文章缩写为一篇400 字左右的短文,时间为35 分钟。标题自拟。只需复述文章内容,不需加入自己的观点。

好,这下看清楚了吧。原来对外国人来说最高水平的汉语写作,就是要你摒弃自己的观点,做一个人肉复读机。

那么,这两种语言考试,甚至语言教学的方向最后会造成什么样的政治结果呢?

请你阅读以下两个政治演讲稿件选段,并对比二者写作方面的优劣:

片段一:

中国人民一向钦佩美国人民的进取精神和创造精神。我青年时代就读过《联邦党人文集》、托马斯·潘恩的《常识》等著作,也喜欢了解华盛顿、 林肯、罗斯福等美国政治家的生平和思想,我还读过梭罗、惠特曼、马克·吐温、杰克·伦敦等人的作品。海明威《老人与海》对狂风和暴雨、巨浪和小船、老人和鲨鱼的描写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第一次去古巴,专程去了海明威当年写《老人与海》的栈桥边。第二次去古巴,我去了海明威经常去的酒吧,点了海明威爱喝的朗姆酒配薄荷叶加冰块。我想体验一下当年海明威写下那些故事时的精神世界和实地氛围。我认为,对不同的文化和文明,我们需要去深入了解。

片段二:

民主也有赖于自由描述当下与创造未来的能力。而文化带给我们的正是这些。当我们想到几个世纪以来我们之间的文化交流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成千上万个例子。曾任美国驻法大使的托马斯·杰斐逊建造他在蒙蒂塞洛的住所时依照的就是他钟爱的一座巴黎建筑,而海明威也在小说《流动的盛宴》里盛赞这座法国首都;我们伟大的19世纪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把对美国广阔的空地、森林与山川的想象带给了法国人民,而福克纳创作于美国深南部的小说却首先在法国被传阅,并迅速受到法国文学界的好评;来自路易斯安那的爵士乐和来自密西西比的布鲁斯在法国找到了热情的受众,而美国则醉心于印象派以及法国现当代艺术。从电影到时尚、从设计到高端烹饪、从体育到视觉艺术……这些交流在许多领域都生机勃勃。

两个片段都提到了文化交流和了解,而且都有文学作品的引用,请问,哪种写作更胜一筹,更有说服力?

单从文本分析的角度,我认为是第二个片段。它论点清晰,引用的轮据考虑到了书中提到的细节,令人觉得作者一定是很好地阅读和理解了作品,他把所提书籍中的材料作为自己观点的论据串连起来,并且在行文方面具有优雅和美感。而第一个片段呢?除了报书名外,缺乏所提到书籍细节的论述,他的论点因此缺乏说服力,似乎这些书籍的阅读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读过,除了吃吃喝喝旅游以外,其中也并没有看出作者多么想去了解对方文化,甚至热爱对方文化的诚意。

第一段写作,摘自习近平在2015年9月在华盛顿州当地政府和美国友好团体联合欢迎宴会上的演讲。而第二段写作,摘自小马哥2018年4月在美国国会的演讲。同样是针对美国的战略访问,同样是以增进双方友谊为目的,由于文字表达的水平和方式的不同,造成的信息传播的效果高下立现。

现在汉语写作一个很大的问题是,在谈论一国政治时,我们找不到优雅的生动的汉语表述方式。官方说辞以粗暴重复的宣传方式侵害着中文的生命力,而中文教育也几乎丧失了语言美感培育,什么“提高生产力”,”有了很大的进步”,“增进了双方的了解”,“扩大了影响”,这些平庸化的官方表达正充斥在HSK考试的必学词汇里。现代中文中,当政治不被允许自由讨论,自由书写,受伤的不仅是社会的自由和公平,个人的基本人权,还有与此类语言表达所紧密连结的大脑功能。

这就是奥威尔所说的,“如果人们不好好写, 他们就不能好好思考,如果他们不能好好思考,别人就会替他们思考。”

人在海外,有时候会觉得,当我用母语思考政治时,前面就隔着一睹墙,就会胆战心惊和失语,反而用法语思考时我更自如,也更有条理。这个状况真是有点悲哀。现在,弃绝用中文讨论政治的后果已经在我身上显现出来,而在同样使用中文的不少同仁身上,更是镜子一样映射出更严重的后果:这个在战国时代曾经被用作政治辩论和哲学教育的语言,所蕴含的内在理性和逻辑力量正被抽空。可以用作辩论的中文正被情绪化,无条理化,粗暴化所占据,最终它会导致文化,政治和社会的愚蠢化和荒漠化。我想在接受不好的中文教育这么多年后,中文的写作者不仅得重新感知中文,尽力警惕和对抗文字审查对语言的危害,还得与其伟大的古典传统连结,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扩大现代中文对政治,社会话题的涉猎。因为这是每一个海外写作者所能做的最微小的努力,也是对这门语言的存续和捍卫我们的大脑功能来说,最有价值的努力之一。






注:

本文关于DALF考试两个部分的评分标准和涉猎范围,参考《 Réussir le DALF niveau C1 et C2 du Cadre européen commun de référence 》2007版第134页和1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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