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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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時代的精神危機

雖然烏托邦思想在這個年代早已無人提及,似乎未來也漸漸枯竭,但柏拉圖的提醒從未過時:烏托邦思想是我們必須要玩的一把火,因為它是我們認識自己的唯一途徑。

一個幽靈,精神危機的幽靈,正在這片土地上徘徊。

這並不是我突發奇想。兩年前我就曾和朋友私下說過,“未來十年或許將迎來精神疾病的大爆發”,但現在我所說的,還不止是抑鬱傾向或空心病,而是一種更廣泛的社會文化病象。

之所以想到這個,也是因為連日來一連串看似不相關的事件。五一長假各地人潮的回歸,是一場急於回歸“正常化”的共謀,記憶在沒有得到反思的情況下就被壓抑進了集體潛意識;淄博燒烤的大火,則是意味更為複雜的狂歡:試圖遺忘的人們,沒有太多宣洩壓力的出口,而選擇了一種低端消費的口腹之欲來填補精神空缺。

更值得注意的是近日接二連三爆出的文化圈性騷擾事件。毫無疑問,受害者的處境當然值得傾聽,但不容忽視的另一個問題是:為什麼一個國家本應看守精神領域聖杯的那些文化精英,也出現了這樣的墮落?

飲食男女,既是人所必需,但也是最低層次的慾求。如果這一切並非巧合,那我們或許就得正視一個現實:在這片土地上,從精英到民眾,無所追求的精神空虛普遍存在,即便功成名就,但他們未被滿足的最強烈慾望,還是最原始的本能,沒有其它東西。這是精神低度發展的表徵,猶如成年之後仍沉迷於玩泥巴。坦白說,這是一種生命未覺醒的蒙昧狀態,也是為何啟蒙在這裡仍未過時。

只要留心一下我們周圍,這樣的跡象隨處可見:無數人抱著一種粗糙生硬的唯物主義和匱乏的安全感,把外在的物質追求看作是一切,即便名利已經到手之後,他們的追求也通常體現為量的增加而非質的提升。

原本應當帶來靈魂震顫的高雅藝術,在此被看作是可有可無的點綴,除非能積累點有用的社會資本;音樂、美術、文學都降格成了娛樂,為偉大作品而落淚不免顯得矯情;即便是人的體面、尊嚴,一句話就能棄之不顧:“現在都什麼時候了?”

這樣,文明的價值遭到了顛倒,因為能捨棄那些高級追求,心無旁騖地滿足低級慾望的,才得到社會的獎勵——當然,這麼說也很可能被奚落是憤世嫉俗的無用抱怨,乃至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空想,“飯都吃不飽,還談什麼其它?”

布羅茨基曾說:“在人的生命歷程中,心理上的獲得比物質上的獲得更為真實。”這話放在中國,是不折不扣的異端。劉慈欣在《三體》中所說的更貼近實際:在中國,任何超脫飛揚的思想都會砰然墜地的,因為現實的引力場太沉重了。

經歷了這兩年,我當然也深切地感受到,缺乏健全的相應社會保障托底時,人是相當脆弱的,一步踏錯就陷入難以自拔的窘境,或許這就是為什麼中國人沒有更高的自我實現意願,因為當生存保障都得不到時,你為了生存不得不中斷向上攀爬的路,折返回來,“混口飯吃”。

然而,任何選擇都是有代價的。緊盯著功利性的現實目標,固然有情可原,但你最好對目標實現後猛撲而來的精神空虛有點思想準備:想要的已經得到了,然後呢?

在目睹戰後美國進入富裕社會後,艾倫·布魯姆早就曾發出先知般的斷言:“如果一個人的職業生活平淡無奇,沒有音樂修養,閒暇生活由粗俗、劇烈的娛樂組成,這樣的人是分裂的,他存在的每一方面都受到其他方面的破壞。”也就是說,一個精神生活匱乏的人,注定是不完整的,甚至不知道如何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回想起來,這一病象的癥結,原本就潛藏在我們這個文明深處。 《浮士德》第一部裡,有一句著名的哀嘆:“我的心中盤踞著兩種精神”,一個貼緊凡塵,一個則想要脫離塵世。然而在中國,大部分人只是抱緊第一個,“脫離塵世”?那就意味著自我邊緣化。

有一首著名的詩:“廬山煙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這被廣泛視為一種豁達的人生境界,也有不同層次,然而在此值得注意的是:其指向的歸宿並非向上超越,而是一個螺旋狀的循環,終點又回到了出發點。

和前現代的世界諸文明不同,中國文明有著強烈的世俗取向,是“水平視野”而非“垂直視野”的:人們向前看,而不是向上看。這種所謂“此世性”(this-worldness)意味著人們對超越性的彼岸世界缺乏興趣,因為現世就是一切,“人一死,什麼都是空的”。在某種意義上說,這倒也很現代,但也正因此,沒有什麼非功利的事物能強有力地驅動老於世故的中國人。

當然,中國的文人雅士也不是沒有精神追求,但那是什麼樣的精神追求?周作人有一段話很典型:

我們於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遊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的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

這確實已經高於常人,至少他把“無用”也視為“必要”,然而再細看一下,你就會意識到,對他來說,那些更多地像是消遣、趣味和寄託,只是為了讓生活“有意思”,那遠非靈魂的震顫,甚至都談不上是對人生的省察。就此而言,這和那些對酒色財氣的追求,區分不在“靈”與“肉”,而只是趣味上的“雅”和“俗”。

有時候,女性也是這樣一種趣味的投射對象。賈平凹曾在散文《關於女人》中寫道:“女人到世上來就是貢獻美的,'美'是男人對女人的作用的限定,僅僅在這個範圍裡,男人才會'甘願受征服'。”在此,女性不僅是一個客體,甚至倒像是為了男人才存在的;他談到了“美”,但那種美不是抽象、獨立的精神實在,而是把異性放上了祭壇。問題就在這裡:這看似是男性的精神追求,但其實卻和肉慾曖昧不明地混雜在一起。

這些年來,他對女性、對鄉土的一系列言論,都已遭到了年輕一代的嚴厲批判,但那通常都是被當作不同話題來討論的,很少人意識到那也許是內在相關的:對這位作家來說,現實一地廢墟,前方無路可走,他把重返過去看成了出路。

不久前,王局也因為在豐縣事件中為加害者董志民竭力辯護而引發嘩然,很多人都相信,那是因為個人經歷使然:他母親就是飢荒年代買來的。但這恐怕不僅僅是代入感,也是因為現實批判資源的枯竭:他未必認為那種做法是正當的,卻不斷強調現實中別無他法。

所有這些,看起來都是孤立不相干的事件,但這畫面連綴起來,就讓我們看到一副全景:從文化精英到大眾,都有如困獸,處於一種無路可走的平庸荒漠中。因為人們受困於他人和自己設下的牢籠,想像不出其它生活可能,甚至頑固地抗拒用應然來批判實然,這就像是說“變好是不可能的”。 “只有此世”的世俗精神蛻變為自我設限,極大地束縛了人們的想像力。

然而,思想性的本質就是尋求突破這種現實的束縛,一如鹿野政直所言,“如何放飛想像力,才是衡量思想的價值所在,這是思想所具有的性質”,從這一意義上說,思想性必然是批判現實的,因為它生髮於對現實的欠缺、困境的認知,進而設想其它可能。

現實生活當然是我們無法離開的,但只有貧瘠的現實取向卻是危險的,那會讓所有人都走投無路,造成普遍的物慾橫流和一言難盡的平庸,只留下一地垃圾。你怎麼能相信一個沒想過超越限制的人,能留下超越時空限制的非物質遺產?

當然,說這些也並不只是為了知識精英應具有的追求,甚至不是為了後代,也是為了當下的我們自己。雖然烏托邦思想在這個年代早已無人提及,似乎未來也漸漸枯竭,但柏拉圖的提醒從未過時:烏托邦思想是我們必須要玩的一把火,因為它是我們認識自己的唯一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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