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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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能力”並不值得誇耀

人真正的價值並不體現在這上面。

微博上的財經博主“半個空中飛人”談到一個問題:“為啥每次區域性疫情爆發時,最跳的是那些盛產所謂中產階級的大城市?”

他說,這道理也不復雜,因為這些中等收入群體,普遍從事包括金融、傳媒、法律、會計、零售、設計之類的輔助生產或消費的服務業,依賴實體生產和公共設施來提供自己生活所需:

這班人的生存能力普遍很差,幾乎不具備自己從地裡刨食的能力,他們通過為他人提供服務,來交換貨幣,進而交換生活資料。
這個時候,對於他們來說,城市、社區的常規運作是不能停的,因為交易一旦停止,他們提供服務就停止,進而就沒有收入來源。但是又因為他們平時從事的工作,回報都還可以,又衍生出一些莫名的優越感,其實他們比誰都清楚,沒有了實體生產流轉,自己就什麼都不是。

他挖苦,這些有錢有閒的人雖然在網上關切底層人的生計,但其實不知勞苦,“沒有在富士康打螺絲”;他們也不知道,當風險降臨時,自己才是更脆弱的群體:

流水線工人可以走路回家,短期內回家也不挨餓,畢竟他們還有地;而所謂城市白領,號稱中產階級的群體,因為自己的技能無法和看起來粗鄙的鄉野進行適配,更因為他們可能沒有老家,畢竟他們可沒有一片農地,即便父母有,自己那雙白嫩的雙手,又怎麼擔得起勞作?

應該承認,他至少有一點沒說錯:城市中產階層確實是更脆弱、對風險和權利更敏感,甚至顯得更“嬌氣”的一群人。問題是:這有什麼不對嗎?

一個社會越是現代化,從事實體生產的人勢必就越少,這是常識。 2020年,中國三大產業的勞動力就業人數比是24:29:47,而在美國則是1:20:79。只要中國經濟繼續發展,那可預見的結果就勢必是更多人要依靠更少的農民和工人提供生活物資。

然而,這些脫離了土地和流水線的人並不一定是“中產階層”,事實上,服務業吸納的大部分勞動力也一樣是“底層人”——他們可能是小商販、小店主、快遞騎手、出租車司機、理髮師,同樣不會“從地裡刨食”,同樣手停口停,甚至可能是比中產更脆弱的一群人,畢竟他們的積蓄可能更少。

諷刺的是,作為一名財經博主,他本人看起來就是自己所挖苦的對象。當然,這也不是問題的重點,重點是:這種民粹式的觀點確實相當流行,為什麼有這麼多人推崇這種“生存能力”?

這種觀念在我們的思想傳統中可以找到久遠的迴聲:所謂“沒有了實體生產流轉,就什麼都不是”,聽起來就很像古代的重農抑商思想——只有農民才出產價值,其餘所有社會階層都要靠他們養活,尤其是商人,不事生產卻牟取暴利,是應受打擊的寄生蟲。

韓非子所說的“五蠹”,就是脫離生產的五種“遊民”:學者、言談者、帶劍者、患御者(依附於貴族的門客)、工商之民。在他看來,這些人都不從事農業生產,純粹是社會機體的蛀蟲,應予清除,這種激進的法家信念幫助打造了一個高度單一化的小農帝國。

從根本上說,這其實是一種自給自足的小農思想殘餘,彷彿每個人都生產自己生活所需才是最理想的,但這與現代社會的理念背道而馳,因為如果是這樣,那麼複雜、高效的分工和市場體係就無從談起。

實際上,任何一個現代城市都是無法實現自給自足的,封閉一個原始村落,村民生活可能絲毫不受影響(桃花源里的人甚至自願選擇了與外界隔絕),但現代大都市必須維持24小時不間斷運作,封城產生的影響要深遠得多。

照這麼說,不止是“城市中產階層”,所有“城里人”都是更“嬌氣”的,畢竟要論“從土裡刨食”的本事,沒幾個城里人能比得過農民。

這麼想的,還真的不乏其人。不時總聽到有人說,再來一次上山下鄉也沒什麼,當初那些知青都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他們受了什麼苦?他們抱怨的生活,老鄉們天天都這麼過。

這設定了一個道德序列:那些能吃苦、養活自己的農民,才是最值得效仿的榜樣,而那些看上去生活光鮮的,不僅多餘、無用,有時甚至有害。

在一場小型聚會上,我曾聽一位知識分子輕蔑地對一桌人說:“要是來一場戰爭或天災,你們這些人,沒幾個能活下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沒把自己算進去。

這種“生存能力”,其實並不值得誇耀。說起來,每一個現代人都高度依賴社會體系提供生活資料,若是沒有衣物、食物、飲水,要在野外求生,恐怕沒幾個人能比得上野獸,但人真正的價值並不體現在這上面。

當然,美國也盛行“生存主義”(survivalism),但那大抵是基於強烈的個人主義和末世論,主張磨練個人生存技能,為某個陰暗的未來早做準備,自信到時能比大多數人有更多存活機會。而在中國,對“生存能力”的推崇還談不上“荒野求生”,倒不如說是一種反文化的衝動,並常常與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叢林法則暗通款曲。

有一次,我坐半夜的綠皮車去南京,正當國慶長假,車上人滿為患。到蘇州站,車站上又是黑壓壓的一片,車內更是前胸貼後背,我只能滿頭大汗地把背包舉過頭頂。整整一個半小時,車門都無法關上。

這時,人群中一個回鄉的打工妹突然繃不住哭出聲來。她哥哥在旁惡狠狠地訓斥:“哭什麼?沒用的東西!出來混不都這樣。”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記得這個場景。後來我就意識到,許多人其實都抱有類似的想法:艱苦的生存環境是常態,任何不能適應、承受的弱者都是不值得同情,因為要活下去別無他法。

並不是只有底層人才這麼想。日前看到一段視頻,一個孩子邊哭邊說,自己學業如何繁重,但他媽在旁一直說,媽媽也知道你很苦,但你現在不吃苦,將來到了社會上怎麼辦,怎麼養活你的老婆孩子?

肯定有人說,這就是生活現實,無法逃避,沒得選擇,但我要說的是,不要把“沒得選擇的生活”中歷練出來的適應能力,美化為一種值得推崇的美德。

坦率點承認吧,這樣的生活實在太苦了,但凡正常一點的人,都不會覺得這有什麼吸引力。就算我們不得已這樣過了,但我可不希望下一代也過這樣的生活。我們應當做的,是讓更多人擺脫祖祖輩輩“從土裡刨食”的命運,去做更有價值的事,過更好的人生。

這樣才有進步。

CC BY-NC-ND 2.0 版權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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