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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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女排口罩事件”看公眾心態變化

中國女排隊員吳夢潔在比賽中

這兩天,無數人都在關註一件事:在菲律賓舉行的女排亞洲杯小組賽上,此前三連勝的中國女排在對陣伊朗隊時,第一局全場戴著口罩,結果以24:26輸掉了比賽。幸好從第二局起,她們摘掉了口罩,後面三局以25:19、25:10、25:13輕鬆拿下,最終以小組第一晉級八強。

比分的大幅翻轉,愈加給人一種印象:女排姑娘之所以在第一局輸給伊朗隊這樣的弱旅,完全是因為她們呼吸不暢,被束縛住了手腳,進而質疑有何必要這麼做——“劇烈運動時不該戴口罩,難道不是常識嗎?”

一時之間,網上出現了大量段子,不知道這樣不顧選手運動狀態的做法有何必要,甚至影射這實屬“愚昧”,已經變成了一個不合時宜的怪誕行為藝術。

在遭受廣泛的公眾質疑之後,中國排協發表了一份聲明:

這份聲明首先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它是今天凌晨03:55才發布的,此時距離比賽結束已有10個小時。如果只是一個簡單的狀況說明,就算加上打電話溝通、寫通告的時間,1小時也足夠了。為什麼會搞到半夜才發,可想或是茲事體大,領導們需要時間商量,又或是特意找個沒人會怎麼在意的時間點,免得一發佈出來就炸鍋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所謂“保護運動員健康”、“臨場經驗不足”,大抵都是托詞,當時真實的想法恐怕是這樣:眼下有兩個相互衝突的KPI,一是防疫,二是贏球;防疫是當前重中之重,本以為伊朗是弱旅,戴著口罩也能拿下,但沒想到輸了一局,要真輸了比賽可就難堪了,於是發現還是另一個KPI更重要。本以為這是小事,沒料到輿論嘩然,這時它說,自己最看重的其實是第三個KPI:隊員的健康。

“張3豐”在《看看排協道歉信是如何推卸責任的》中說,這番說法是在輕描淡寫,

這一段話敘事的精髓,就是巧妙使用三個主語,“我們”“我們運動員”和“隊伍”。當談到責任時,多使用“隊伍”和“我們運動員”(看上去是“我們”,其實是“運動員”)這樣範圍更大含義也更模糊的詞。在“承擔”責任的時候,同時甩掉了責任。
你們不是打排球,是踢皮球。

對於這些責難,胡錫進挖苦:

我覺得女排不是比賽臨場經驗不足,是應對互聯網的“臨場經驗”不足。她們不知道自己在賽場打球,自己的臨場判斷首先要和互聯網的判斷接軌,讓網友們覺得對。否則的話,他們發現不對勁摘了口罩也白搭,3比1贏了、4戰4捷也白搭。

有一點他倒是說對了:排協所表現出來的反應,確屬“應對互聯網的'臨場經驗'不足”,它看來既沒想到公眾會有這麼大反應,甚至也不知道人們為什麼會這樣反應。至於胡錫進,雖然對公眾的反應敏感多了,但他卻諷刺網友吹毛求疵,要讓一切都順自己的意。

我在意的既不是這場比賽本身,也不是這份聲明所隱含的體育官僚主義(這也都是老話題了),而是公眾對這一事件的反應:至少從網上來看,人們普遍覺得運動員戴口罩比賽是不必要的,甚至根本就是個笑話。

當然,也有人翻出早先巴西隊、美國隊在比賽中戴口罩的照片,然而很快就有人提醒:那最早也是2021年時的事了,當時確實疫情很嚴重,可現在都2022年了。這就是問題所在:無論是胡錫進還是“別人也一樣”的舊照片,都已經無法證明當下戴口罩比賽的合理性。

在疫情初期的2020年3月,我就曾在一篇《 日常心態與戰時心態》中寫過:“歐美社會進入戰時狀態慢,但一旦結束,擺脫出來快;中國社會卻相反,進入很快,擺脫出來卻往往很慢,有時,這種被圍心態(siege mentality)甚至將一直伴隨著我們。”

很不幸,兩年多來疫情的發展剛好印證了這一預感:哪怕在海外,在周圍人還滿不在乎時,華人往往是最先開始戴口罩的那一批人;而在今年春以來,當各國開始紛紛宣布疫情結束,生活正常化之際,我們的防疫卻一年更比一年緊。

經歷多了,我也能更好的體會那時戰爭中的人所具有的心態:戰爭延續了一年又一年,據說前線都是勝利,但捷報一次接著一次,戰爭卻總也結束不了。

不一樣的是,如今人們的心態還是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最早的跡像出現於上海封城最緊張的時刻,5月3日,中國國航機組人員渾身穿著防護服,尷尬地穿行於早已宣布正常化的洛杉磯機場。

當時網上有人嘲諷:“在機場這樣穿防護服會不會和當年看辮子髮型一樣,做好防護措施,那可是病毒的'大本營'。在美國穿這個,只要有尷尬沒有別的,做的太好了,應該給國航點贊給機組人員鼓掌。到了病毒區當然要嚴防死守了,沒有錯,病毒一天不消失,我們就堅持穿下去,為我們是中國人而自豪。”

有人表示懷疑:“保護是ok的,但是,出了機場到酒店脫不脫啊?不脫的話在那邊就一直穿著?脫的話,這種防護衣服都要在無菌的環境再穿點吧,否則沒意義。”

還有人說:“用70年前的思維管理一群90後00後的孩子們,確實不好整了,這次之後,連我40多歲的表哥那一輩甚至我爹媽都看出了一些端倪,他們以前可是感恩的一輩啊。”

我周圍的許多人,從一開始堅決支持嚴防死守,甚至慶幸“風景這邊獨好”,到今春以來漸漸看不懂這是在幹嘛,到現在則全然麻木,反正配合著定期捅喉嚨就是——這甚至好像成了中國人生活方式的標配。

大部分時候,人們是以一種消極的忍耐或犬儒的嘲諷來應對這些,那句英文“be positive, be patient”(保持積極,保持耐心)不知被誰根據重譯成了“成為陽性,成為病人”,一語雙關,誰也想不到它在疫情之下竟然具備了這樣另一重意味。

前一陣看到網上一位“天菜殺手”寫道:“咱老中這一輩子活得像倉鼠,眼神永遠透著一種戰戰兢兢,不管你賺多少錢還是獲得多少成功,你家庭有多完美,但心里永遠都繃緊一根弦,時刻準備著某天一覺醒來身邊的一切嘎嘣一下全部清零,包括健康或生命。為什麼啊,憑什麼,我就是想不通這個。”

即便去年也有一些疲憊的聲音,但社會心態的變化,從來沒有像今春以來這樣劇烈。和我當初預想的有所不同的是,那種圍困的心態畢竟沒有一直伴隨著我們,還是有相當多的人開始覺察到有什麼不對了。這種覺醒的速度甚至比我設想的還要快多了,尤其是在上海封城之後,似乎不久之前還被認為是“正常”的事,一夜之間就變得相當“不正常”了。

這就是問題所在:女排戴口罩比賽,這件事放在一年前,乃至半年前,可能大家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甚至不戴口罩人們反而覺得有問題,因為當時對疫情的判斷仍然讓人覺得這有其必要,然而現在,只要稍微關心一點世界新聞的人都會意識到,我們才成了異類。

“女排口罩事件”只是茶杯裡的風波,沒幾天可能就會被其它新聞所淹沒,真正重要的並不是這一事件本身,而是由此折射出整個社會心態對於何謂“正常”和“不正常”的判斷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或許意味著,人們已經為迎接後疫情時代做好了心理準備,現在的問題只是:這一天什麼時候、將以什麼方式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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