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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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領域的變形

也許我們從未現代過,至少沒有我們自己想像的那麼現代。
張學友

最近發生了兩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歌星張學友因為在香港回歸25週年的感言中沒有提及“愛國”,在網上引發不少非議,最後他不得不發表聲明,自證清白;台灣歌手鄭智化的《星星點燈》中的一句歌詞“現在的一片天,是骯髒的一片天,星星在文明的天空裡,再也看不見”,在湖南衛視的綜藝節目裡,被改為“現在的一片天,是晴朗的一片天,星星在文明的天空裡,總是看得見”。

這其中的是非,我不打算去討論,對我來說,關鍵之處在於:像這樣“茶壺裡的風波”,隱約透露出近年來公共空間裡一種愈演愈烈的“風勢”,那就是任何公開的一言一行,都應當絕對符合政治正確。

由於任何可能隱含著所謂“負能量”的言辭都可能被無數人吹毛求疵地翻來覆去審視,這就使得公眾人物每天都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走鋼絲。人們感興趣的不是他們旁逸斜出的個性,而是要求他們成為道德表率——當然,有時人們也未必真心這麼想,只不過是黑粉或對手抓住機會打擊一下他們的藉口。

在《星星點燈》歌詞被篡改之後,網上出現了無數戲仿之作,多到令人懷疑這是不是湖南衛視的反向炒作,但不論如何,諷刺挖苦一下本已走向沒落的電視台畢竟安全,也許只有少數人還唏噓地記得,這家如今連歌詞誠惶誠恐的媒體,當初能躥紅的原因之一,就是它膽子格外大,敢於打擦邊球。

時代風勢的轉變,不可能是偶然的。我們確實曾見證過一段百花齊放的好時光,以至於很多人不無欣喜地判斷,中國的公共空間終於隨著社會繁榮到來了。然而,隨後到來的是一個反高潮:這種眾聲喧嘩不僅令人不適,有時還引發相互攻訐、舉報。

對許多人來說,只擁抱一種正確的價值觀,心理負擔要輕得多,他們對待自己看不慣的事物,就像中世紀人看待異教徒:差異只能意味著偏離、錯誤或低劣。他們只不過沒有意識到,多元性的消失並不必然是一件好事,因為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其實也只是其中一元。

當然也不是沒人想到這不是什麼好事,但仍然無力對抗這樣的風勢,不論喜歡與否,都被裹挾進大潮中,問題就在這裡:為什麼我們這個社會如此演進?

這並不是歷史上第一次出現——雖然未必是重演,但歷史可能確實會押韻。郭安瑞在《文化中的政治:戲曲表演與清都社會》中註意到,清代戲園就曾是一個充滿競爭、衝突和爭議的公共場所,但正因它如此重要,也就成了一系列道德運動的聚焦點,所有伶人和曲目,都必須符合朝廷倡導的儒家規範和社會道德標準,不能越雷池一步。

然而,人性就是那樣,越是商業化的演出,藝人在場上的演唱就越是必須隨時適應和滿足各色看客的口味偏好。其結果,是普遍造成偽善盛行,例如在《武松殺嫂》的劇目可以在標榜道德之餘,讓人安心地欣賞激烈的情節和血腥的場面。

這想來是因為中國社會特殊的公私觀念:“公”和“私”不僅是領域之分,也是價值判斷,因而在公共領域都要確保展現絕對道德無暇的一面,私利和慾望也只能以“公”的名義進行。當下所謂“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大抵也是由此而來,對他們加以道德譴責很容易,但問題是,那他們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當這種公共道德規範淹沒一切時,人們要么“狠斗私字一閃念”(這意味著自我的消失),要么就只能在一個日益逼仄的私人領域裡堅守自我。楊曉山在《私人領域的變形》中說:

在中國,“公”一向被奉為道德常規,與“私”相對立。對於“私”要壓抑和控制,最好是通過道德修養或道德教化,把私轉化成它的對立面“公”。

他認為,私家園林的興起就在於其邊界的模糊性,因為它雖然在物理上在家庭領域內,但在精神上又與家庭領域相分離。由此帶來的,便是他所說的“私人領域的變形”。

從這一點上說,也許我們從未現代過,至少沒有我們自己想像的那麼現代。不可避免的,當下所出現的一幕,其實仍在那個深厚傳統的延長線上,是長河中最新濺起的幾朵浪花。如果要說有什麼不同,那或許是新的主體正在大規模浮現,這可能將改變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意義。

不難看出,現在的受眾比以往對這些政治正確更為敏感了。近代以來無數人都憂心“公”是中國人最缺乏、但又是現代化所必須建立的道德要素,現在已成為深入人心的國族個體基本信念。與此同時,“私”卻已不完全是負面意涵了,至少個人權利、隱私意識也在同步興起。我們可能面臨著一個前所未有的複雜局面。

對那些絕對不能觸碰的信念,人們的道德要求極有可能不會消退;然而,在另一些方面,做過頭的政治正確,在輿論場上翻車的概率也增加了,因為這違背了社會的常識。

這次《星星點燈》改歌詞事件後,胡錫進發表評論說:

如果你一點我一點營造出一種“政治正確”,變得大家都謹慎小心,每一句話每一個詞都變得很敏感,是不好的。那樣是對“正能量”的曲解,是把正能量窄化,最終脫離群眾。
正能量一定要寬厚,有容乃大。上世紀九十年代唱得很火的歌,今天當然應該能原封不動地唱。

這是一種溫和的大家長口吻:有些事,不妨容忍它,用力過猛反而可能適得其反。也就是說,那是一種“我可以管,但不去管”的自我克制。儘管這其中隱含的意味肯定不是每個人都喜歡,但如果能形成這樣的默契,那至少也比不克制要好。

我所期望的,是每一個人,都能肯定自己正常的慾望(生存欲、所有欲),捍衛個體權利,獨立思考,在重建這樣主體的基礎上,通過積極的參與,形成新的“公”,那才算是“公共領域的變形”。這當然也不是新鮮事,只是在中國從未完成,而到那一天,我們才算是“現代”了。

CC BY-NC-ND 2.0 版權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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