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
维舟

封城之下的生日

“我曾經是個人”,僅僅這個想法本身,就是堅不可摧的。

時至今日,我已被封在家整整四周了,但這個日子對我來說還有另外一重特殊的意義:今天是我生日。

我得承認,就在一個月前,我都不曾料想到,自己會在封城中迎來自己的生日,那看起來多少像是個荒誕的反烏托邦笑話。然而,它就這麼發生了。那種感覺,就好像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甲蟲,但卻既可悲又值得慶幸地仍然保有著人類的意識。

那可能也是一份意外的生日禮物。卡爾維諾《意大利童話》一書的序言裡說:“人一旦被異化、被分裂,淪落為非人的困境,他立時比自我完整時更能確切而深刻地理解周圍的現實面貌,理解他作為正常人時完全忽略或無法理解的事物。”

以前,這對我來說是抽象的理論,現在變成了切身的感知。當時代的大浪湧來,我和這座城市的所有人都被瞬間淹沒,在深深的水底,無法正常呼吸,但睜開眼睛時,也看到了平常無法看見、乃至無法理解的現實。那是屬於我們的啟示錄,從中獲得什麼啟示,將決定我們今後如何生活。

前些天,有外地朋友問我心情如何,她知道我有家族遺傳的輕度高血壓,擔心我情緒太波動。還好,我並不焦躁,無悲無喜。雖然身在重災區浦東,但我反倒獲得了一種風暴眼中的平靜。

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也這樣,但我在看待當下密集發生的現實事件時,既有一種置身其中的切身感,又有一種數十年後回望歷史的距離感。當你看清這時代人命如螻蟻,距離野蠻僅有一步之遙時,更需要冷靜下來,想清楚自己的餘生應該做什麼。

我的人生已過半,極有可能只剩下短短三四十年了,不能浪費在那些愚蠢的事情上。在餘下的時光裡能創造什麼、留下什麼,將證明我曾活過,並決定我在死後還能活多久。

堂妹有一次打電話給我,我也說起人生已半。她輕笑了一下說,哥哥,你比我樂觀,我覺得剩下的日子已經沒有一半那麼多了。她比我小兩歲,但是她說,想起她父親一向健康,誰料想六十多就得絕症沒了,人生如此無常,年輕時的很多慾念都淡了,就放過自己和孩子,過好每一天吧。

我已經45歲了。父親這歲數時,我已滿18歲,正面臨高考最嚴峻的關頭。那是改變我命運的一年,彷彿就在昨天,但那時太年輕,幾乎無法想像自己像父親那麼老的時候會是什麼樣。

22歲,在歙縣漁梁壩

回想起來,我到現在為止的人生,其實算得平順。如果以每九年為一個階段,它可以整齊地分為五段:最初的九年,我只有一些模糊的記憶,作為一個少不更事的鄉下少年,生活在一塊郵票大小的地方;10歲,在西北多年的父親回來了,我的人生也逐漸清晰,尤其在進入高中後,在那裡遇到一生的知交張暉,都是小地方的年輕人,我們那時對島外的世界有著許多相似的憧憬,那是值得帶進墳墓的記憶。

18歲,在高考失利後,我迎來了可能是人生中最嚴重的精神危機。後來想想,如果遲早要幻滅,那早一點幻滅或許還是好的。那一年,我的學術理想破滅了,儘管在別人看來或許只是無病呻吟,但對當時我來說,是毫不誇張的毀滅性打擊。一年之後,我才拎著自己的頭髮把自己拔出泥淖。

在那之後,我沒有再被什麼擊潰過。這場精神危機讓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既非天才,原先的夢想也千瘡百孔,我被迫收斂自我,在現實生活的夾縫中活下去,但仍要保留無法熄滅的殘存夢想。笛卡爾說得對,“只有在寸草不生的絕望地基上,才能安全地建造靈魂的居所。”

在那之後的整整九年,是我荒蕪的青春期,工作後滿負荷的忙碌,更使我一度煩躁地讀不下任何書。重新開始閱讀寫作時,我已經27歲了,年少時的夢想似乎已離我遠去。開始那兩年,我記得還有朋友爭論過,像維舟這樣很難被歸類的寫作,能否得到學術界的認可。說實話,我自己都沒想過。

那是很隨心寫作的九年,我有本職工作養家糊口,也不指望能靠寫作養活自己,那在國內畢竟太難。 2013年,張暉的英年早逝,給了我沉重一擊。那一年我36歲,第一次感到自己已盛年不再,也重新省察自己過往人生的意義,在那之前,我並沒有真正活過。

那時我理解了村上春樹說的,超過了一定年齡,所謂人生,無非是一個不斷喪失的過程。對你人生很寶貴的東西會一個接一個,像梳子豁了齒一樣從手中滑落。但我想補充的是,當這些喪失時,記憶和寫作是唯一保存它們的方式。我將竭盡全力確保它們在我的記憶里永生。

在那之後的九年,我又經歷了許多。當然,就像許多人一樣,可能衝擊最大的是2020年爆發的疫情和幾個月後自己的失業。和18歲那時不一樣,這次我很平靜地就接受了,對我來說,那是“換一種活法”的契機。或許那沒什麼不好。

有一年在莫爾道嘎

實際上,我覺得自己比早年自由了,只不過那更多指向內心而不是外部。我不再那麼屈從於生活現實,而更堅持把自己的時間留著去做自己真正願意做的事,因為我餘下的時間是有限的。

我當然知道,我們所熟知的過往,這兩年來已被反复摧毀,成為一地廢墟,甚至不知道下一輪轟炸什麼時候到來。那位失聰的詩人伊利亞·卡明斯基在2018年4月寫下的僅有兩句的短詩《問題》,就像是我們時代的預言:“什麼是人?/兩次連續轟炸之間的寂靜。”

他和我同歲,出生於鐵幕之下的蘇聯,1993年以難民身份到美國,第二年在父親去世後開始寫詩。他曾在一次訪談中說過:“我選擇英語,因為我的家人和朋友沒人懂這種語言,和我說話的人沒人能讀我寫的東西。我自己也不知道這種語言,那是一個平行現實,一個瘋狂而美麗的自由。它仍然是。”

我能理解他這種感受,有時我也覺得(這說起來可能顯得有幾分令人不快的傲慢),雖然自己是用母語寫作,但周圍很多人同樣並不理解我的語言。同一種語言把我們分隔開。

我不會別的技藝,但還是可以用語言來創造一個可供棲居其中的精神掩體。這就是黑格爾曾說過的,藝術家會“為他自己設想出並回復到一種獨特的與世隔絕的狀態,這種隔絕使他能夠找回那些已經失落的東西”。

時代的變動不會到此為止,有時就像索爾仁尼琴筆下那個巨大的紅輪,你倚靠著它昏昏欲睡,但是它卻忽然開始以不可阻擋的力量轉動起來,勾起你的衣物,甚至要把你整個人捲進巨大的齒輪裝置中去。對我們每個人而言,這都是恐怖的現實。在被碾壓之前,我們需要留下自己曾真正活過的證據,而除了發聲、創造之外,別無他途。

人生如負重遠行,不可急躁。人過中年,我所負的重量可能更多了,而遠行之路也可能更崎嶇了,但也因此,更不可急躁,那不過就是人生日常。

我在想,卡夫卡筆下的《變形記》,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格里高利並不是突然發現自己變成甲蟲,而是背負厚重甲殼才是他生活的真相,原先為人的日子才是一場夢。不過,沒有關係,有夢有記憶也是好事,也能讓他發現殘酷真相時,堅持自我,“我曾經是個人”,僅僅這個想法本身,就是堅不可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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